终于,他的目光和我的相遇了。这是在尼斯城,岗白塔大街的尽头。他正站在一个高高的货台上,面前是堆满皮大衣和上衣的摊子。我挤在看热闹的人群里,站在第一排,和那些人一起听他吹嘘自己的货物。

一看见我,他的叫卖声一下子失去了小贩的油腔滑调,变得生硬勉强起来。似乎想和围观的听众拉开距离,借此向我表白:他现在干的走街串巷的职业并非他本来的身份。

七年了,他没怎么变样,只是皮肤好像比以前更红了。夜色开始降临,一阵疾风吹进岗白塔大街,夹带着第一批雨点。在我身边,一个金色卷发的女人正试穿一件皮大衣。他从高台上对她俯下身子,用怂恿的神色看着她说:

“太太,您穿这个再合适不过了!”

他的嗓音仍旧像从前那样,带着金属质感的音色,那种年代已久生了锈的金属。雨下了起来,看热闹的人已经走散,金发女人脱下大衣,小心腼腆地将它放回货摊的边沿上。

“太太,这种机会难得呀,美国价儿……哎,您可得……”

不等他说完,那女人很快地转身,好像羞于听一个过路人猥亵的打趣一样,随着别的行人消失了。

他跳下货台,朝我走过来。

“真没想到啊……我眼力不错,一下子就把您认出来啦。”

他的样子局促不安,甚至显得有点害怕。而我却正相反,既平静又坦然。

“在这儿碰面,挺奇怪吧,嗯?”我说。

“是啊。”

他微笑起来,重新恢复了自信的神色。一辆货车开过来,在路边和我们平行的地方停住,一个身穿皮夹克的男人从车里跳了出来。

“你可以拆货摊了,”他对那人说,然后又盯住我,“一块儿去喝一杯,怎么样?”

“随您的便。”

“我跟这位先生去喝一杯,”他又对那男人说,“我们去‘福罗木’,过半小时你去那儿找我。”

那男人开始将货摊的皮大衣和上衣往货车里装。这时,一股人流突然从我们身边涌过:拉布法街拐角的大商店响起刺耳铃声,预示关门的时间已到,大群顾客正蜂拥而出。

“啊,雨差不多停了……”

他背了一个有斜背带的皮包,瘪瘪的。

穿过大街,我们走上了英格兰人大道。咖啡馆很近,就在福罗木电影院旁边。他选了一张靠海的大玻璃窗旁边的桌子,疲惫地将身子摔在长椅上。

“有什么新闻吗?”他说,“你现在到‘蓝色海岸’来住了吗?”

我想让他放松一些:

“您看怪不怪,那天我在英格兰人大道看见过您。”

“那您该跟我打个招呼呀!”

我回想起那天在大道上,他的硕大的身影,还有这个斜背带的皮包,这种皮包往往是五十来岁穿笔挺西装的人喜欢炫耀地挎在身上的,为的是让自己的身材看起来显得年轻。

“我在这一带干了有一阵子了,专卖积压的皮货。”

“买卖如何?”

“马马虎虎。您呢?”

“我嘛,也在这一带干,”我说,“没什么好说的。”

咖啡馆外边,大道上的路灯一个接一个地亮了。起初只是暗褐色的颤动的光,像蜡烛一样,似乎一阵风吹来就会熄灭。不一会儿,跳跃的光点却变成了一片乳白色的耀眼光幕。

“这么说,你我都在这一带混,”他对我说,“我住在安蒂柏,不过常常到处跑。”

他的皮包像小学生的书包一样打开了,他掏出一盒烟。

“这么说,您不再去马纳河谷了?”我问他。

“不去了,跟那个地方算完啦!”

于是我们两个人都感到片刻的尴尬。

“您呢,后来又去过那儿吗?”他问我。

“没有。”

只要一想起马纳河畔,我就不寒而栗。我向英格兰人大道投去一瞥,天空和海水呈橘红色,还在渐渐暗下来。不错,我确确实实身在尼斯了。真想轻松地大大舒一口气。

“我是无论如何再也不回那儿去了。”我告诉他。

“我也是。”

侍者将橘子汁、掺水白兰地和酒杯一一放在桌上。我们俩都专心致志地盯着他的每一个动作,似乎借此来避免立刻重捡话题。最后还是他先打破沉默:

“有一些事实我想要对您澄清……”他用黯然的眼光望着我,“是这样的……当初我和希尔薇娅并没结婚,虽然看来我们好像是结了婚的。我母亲不同意这桩婚事。”

维尔库夫人的影子在我面前一闪而过,她坐在马纳河边的浮码头上……

“您大概还记得我母亲吧,她可不是好对付的女人。再说我们之间还有一个钱的问题,要是我和希尔薇娅结婚,她就断绝我的生活来源……”

“这话可真让我吃惊。”

“唉,真是这样的嘛。”

我好像在做梦。为什么希尔薇娅没对我说实话?我记得她那时候还戴了结婚戒指呢。

“她愿意让别人以为我们结婚了,对她来说这是个自尊心的问题。可我,却像个懦夫一样……我要是跟她结婚就好了。”

我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这个男人和七年前确实不同了。他没有了使我厌恶的自信和粗鲁,相反,他表现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温柔。连他的手也变了,不再带着手镯。

“如果我当初娶了她,一切都会两样了……”

“您这样认为吗?”

显然,他说的是另一个女人,而不是现在的希尔薇娅。数年后的今天,对往事的回顾在我们两人眼中是有不同的意义的。

“她没能原谅我的怯弱……她爱我。那时候我是她唯一爱着的人。”

他那忧伤的微笑和他的斜背带皮包一样让人感到意外。不,我面前这个人的确不是马纳河边的那个人了。也许他已经忘却所有往事,也许他终于相信:那些给我们带来严重后果的事件根本就没有发生过。突然,我心里滋生出一种愿望,让他重新振作起来。

“哎,你那个计划,在施尼威旁边的小岛上开饭馆和游泳池,怎么样了呢?”

我提高嗓门,把脸凑近他。但他毫不为我的问题所动,依然带着那种忧伤的微笑。

“我不懂您说的是什么……您知道,我主要是照管母亲的马,她有两匹参加万森赛马会的跑马……”

看他诚实的样子,我不想反驳。

“您看见刚才那个往车上装皮货的人了吧?他就好赌跑马。叫我看,人和马之间永远也不会相互理解。”

他是讽刺我还是怎么的?噢,不,他没有一点儿幽默感,这一点还是跟从前一样。在霓虹灯下,他脸上厌倦和一本正经的表情更加显眼。

“人和马之间很少相通……我跟他说过别赌赛马,可他才不听哪。他不停地赌,从来没赢过……您怎么样了?还是当摄影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