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父约瑟常常说:普通人不可能彻头彻尾地撒谎,欺骗总是要露出马脚的,就像一条极短的厚毛毯,你遮住脚就露出了头,盖住头又露出了脚。人们煞费苦心地寻找借口,目的是想隐瞒什么,但却未曾想到,借口本身就会暴露出某些令人不快的事实。另一方面,纯粹的事实又很消极,起不了什么作用。普通人还能做些什么呢?我们只能一言不发地观看。一言不发地观看,这是我们所能做的。

婚礼前十天,我们在耶路撒冷西北部的麦括尔巴鲁赫区租到一套两居室的房子。50年代居住在这里的人们,除正统派犹太教教徒外,多是在政府部门及代办处工作的那些地位低微的小职员,要么就是纺织品零售商,电影院或英-巴银行的出纳。这是一个正在逐渐消失的居住区。现代耶路撒冷正向南部和西南部扩展。我们的公寓非常阴暗,管道装置也十分陈旧。但房子却很高,这点我倒是非常喜欢。我们商量好用鲜亮的涂料粉刷墙壁,再在花盆里种些花草。但直到此时我们还不知道,在耶路撒冷,花盆里的植物长势并不好,这大概是由于水中含有大量铁锈和化学净化剂的缘故吧。

我们利用空余时间在城里购买必需品:必备的家具、刷子、笤帚、厨房用具,以及衣物。我突然惊奇地发现,米海尔知道讨价还价,而且不觉得难为情。我从未见他发过脾气。我为此而自豪。我的好友哈达萨最近同一位前程远大的年轻经济学家结了婚,她对米海尔的大体印象是:

“是个谦虚而聪明的小伙子。也许不太卓越,但很可靠。”

父母故交、耶路撒冷的老住户们说:

“他给我们的印象不错。”

我们手挽着手出入。我尽力从每个熟人的脸上捕捉他们对米海尔的评价。米海尔不爱说话。他目光敏锐。在生人面前表现得随和得体。人们说:

“地质学家?这简直不可思议。你不觉得他像个搞艺术的吗?”

晚上我就去毛斯拉拉地区米海尔租住的地方。我们买的东西全部存放在那儿。我晚上的大部分时间是坐在那儿绣枕头,在新买的衣服上绣上我们的姓氏:戈嫩。米海尔喜欢刺绣品,我呢,又很擅长刺绣。

我喜欢坐在扶手椅上休息。椅子是我们买的,想放在新家的阳台上。米海尔坐在书桌旁,专心致志地准备地质学论文,他想在婚礼前完成并提交。他是这样承诺过的。借着写字台灯的灯光,我看到他瘦长黝黑的面孔,一头密密麻麻的短发。我眼中的米海尔就像教会学校里的小学生,要么就是迪斯金孤儿院中的孩子。小时候,我曾望着那群孩子经过我们街口去火车站。他们剃着光头,两人一排,手拉着手。神情忧郁顺从。透过这层恭顺我能感觉到某种压抑着的暴力情绪。

米海尔又在不经意地刮胡子了。他下巴颏上钻出了黑色的胡楂儿。他那把新剃须刀丢了吗?没有。他曾承认,我们在一起的第二个晚上,他是在骗我。他根本就没买新剃须刀。他刮脸主要是想让我高兴。他为什么要撒谎?因为是我让他感到难堪了。他为什么现在又是两天刮一次脸?因为眼下他已不再为我的出现而感到不自在了。“我恨刮胡子,我要是个艺术家而不是地质学家的话,一定会蓄长胡子。”

我努力想象着那幅画面,不禁爆发出一阵大笑。

米海尔抬起头,吃惊地看着我。

“你为什么这样大笑?”

“你生气了?”

“没有,一点都没生气。”

“那你为什么这样瞧着我呢?”

“因为我终于让你放声大笑了。多少次我都想逗你发笑。但你一直没有笑。而现在,我不费吹灰之力却成功了。这件事让我特别开心。”

米海尔的眼睛是灰色的。微笑时嘴角抖动。我那总是自我克制的灰色米海尔啊。

每隔两个小时我都要给他泡一杯他很喜欢的柠檬茶。我们很少说话,因为我不想打扰他工作。我喜欢“地貌学”一词。有一次,我悄悄地爬起来,在他伏案工作时,打着赤脚偷偷站到他身后。米海尔不知道我站在那儿。透过他的臂膀我可以看到几个句子。米海尔的字齐整浑圆,像小学女生那种整齐的字体。但字的内容却让我战栗:矿物开采,向外冲击的火山力,固体熔岩,玄武岩。顺向河与后成河。始于数千年前并仍在延续的地壳构造过程。渐进剥蚀与突发性剥蚀。地震干扰极其轻微,只能通过最灵敏的机器才可探测得知。

我又一次让这些词汇弄得惊愕不已:我正在接受一条用密码传递的信息。这是我生活的依靠。但我手上没有密码本。

接着,我又坐回安乐椅中继续刺绣。米海尔抬起头说:

“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女人。”

而后又抢在我之前补充说:

“真陈腐。”

这里我想做个记载:直到新婚之夜,我始终没同米海尔发生过肉体关系。

父亲去世前几个月,把我叫到他的房间,随即把房门关上并反锁。疾病使他面目全非。双颊凹陷,皮肤枯黄。他没有看我,而是紧盯着眼前的地毯,好像正在照着地毯念出要说给我听的话。父亲对我说,确实有那么一些坏男人,他们用甜言蜜语引诱女性,得手后又将她们无情地抛弃。当时我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所有这些话我已从那些咯咯傻笑的女孩子或是脸上长着雀斑的男孩子口中听说过了。但是,爸爸说这话时一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语调里却带着一种淡淡的悲哀。他阐述着自己的种种见解,就好像两性关系是这个世界上滋生痛苦的不正当行为,是一种人们竭尽全力才能减弱其恶劣后果的不正当行为。最后他告诉我,要是我在逆境中还会记起他的话语,或许能避免作出错误的决定。

我觉得这并非我在婚前避免同米海尔进行肉体接触的真正原因。真正的原因是什么,我不想写在这里。人们在使用“原因”一词时得非常慎重。这是谁对我说的?怎么竟是米海尔本人呢?当米海尔用双臂搂住我的肩膀时,他很用力,但也很克制。他大概同我一样,也有几分羞怯。他不用语言恳求我,而是用手指传达他的请求,但从不坚持。有一回,他用手指慢慢地顺着我的后背向下抚摸,接着又挪开,看看手指,再看看我;看看我,又看看手指,好像是小心翼翼地把两件东西拿来比较。我的米海尔啊。

一天晚上,当我离开米海尔回自己的住处(我在阿赫瓦同塔诺波拉太太住不了一个星期了)时,我说:

“米海尔,你听说后肯定会大吃一惊的,我知道什么是顺向河和后成河,没准儿连你都不知道呢。如果你是个好小伙子,有朝一日我会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