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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安东的棚屋里住了几个月,也许有半年,她的工程师丈夫禁止孩子们去她那里,甚至她打招呼时孩子们也不许回答,但是他们每天可以从远处看见她,她也可以看见他们。她的丈夫斯泰来斯基也一直可以从远处看见她在安东的棚屋。安东喜欢把伊拉从地上提起来,虽然生了两个孩子,她仍然拥有十六岁少女般苗条优美的身材,他喜欢把她像只小狗那样托在手上,一圈一圈地抡她旋转,把她抛出去而后抓住,单腿跳,单腿跳,再来一个,伊拉常常害怕得尖叫,用小拳头连连击打他,几乎都算不上给他挠痒痒。安东像公牛一样强壮,要是咱家马车上的辕杆弯了,他可以赤手空拳把它扳直。真是一场没有语词的活生生的悲剧。伊拉·斯泰来斯基每天可以看见对面的家,孩子和丈夫,他们每天也能从远处看见她。

一次这个不幸的女人喝酒过量,她从一大早就开始喝了,唉,她又一次藏在家门后面,等候着小女儿吉拉放学回家。

我碰巧路过那里,从近处看到吉鲁奇卡不愿意让母亲抱自己,因为父亲禁止她们之间有任何接触。孩子害怕父亲,她甚至不敢向母亲说一句话,她推她,踢她,大喊救命,直到卡西米尔、工程师斯泰来斯基的男仆听到她的呼喊声来到台阶上。他立刻开始向她挥动双手,就是这个样子,像轰赶鸡群那样发出嘘的声音。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伊拉·斯泰来斯基怎样哭着离去,她不像一位女士那样默默地哭,不,她哭得像个女仆,哭得像个农民,发出可怕野蛮的号叫,像狗崽被人抢走并当着她的面杀死的母狗。

托尔斯泰笔下有类似的东西,你肯定记得。在《安娜·卡列尼娜》中,一次安娜悄悄走进家里,而卡列宁此时正坐在办公室,她想办法溜进一度属于她的家,甚至想办法看看儿子,但是仆人们把她赶走了。只是托尔斯泰的描写不如我看到的那幕场景残酷,当伊里娜·马特维耶夫纳从卡西米尔仆人那里跑开时,她经过我身边,和坐在这里的你离我一样近……我们毕竟是邻居……可她没有和我打招呼,我听见她时断时续的哭号,嗅到她的呼吸,我从她的脸上看出,她已经神志不清了。从她的神态,她哭叫的样子,她走路的姿势,我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某种死亡迹象。

过了几个星期或几个月,安东把她扔了出来,或更确切地说,安东自己去了别的村子。伊里娜回到家里,她向丈夫下跪,显然工程师斯泰来斯基可怜她,重新收留了她,但没过多久,他们把她送到医院,最后,几个男护士把她的眼睛和胳膊用绷带缚住,强行送进考维尔的一家精神病院。我能够想见她的眼睛,就连现在我对你讲话时我都可以看见她的眼睛,真是奇怪,八十年过去了,大屠杀都发生了,这里也发生了所有的战争,发生了我们自己的悲剧和疾病,除我之外大家都死了,即便如此,她的眼睛仍然像一副尖利的织针刺穿着我的心房。

伊拉一次次地回到斯泰来斯基的家里,她已经平静下来。她照顾孩子,甚至在花园里栽种玫瑰,喂鸟,喂猫,但有一天她再次逃跑,跑到了森林里,他们把她捉回后几天,她拿了一罐汽油,去了安东在牧场里为自己造的那间棚屋。棚屋顶铺着柏油纸,安东很长时间不住在那里了,她点燃一根火柴,把棚屋连同他的破衣烂衫以及她本人一同化为灰烬。在冬天,白雪覆盖了一切,烧毁了的棚屋那黑漆漆的房梁钻出白雪,像沾满煤灰的手指指向白云和森林。

过了一段时间,斯泰来斯基工程师精神失常,做了件不折不扣的大蠢事:他再次结婚,失去了所有的金钱,最后竟然把磨坊股份卖给了爸爸。你外公在这之前已经设法买下了拉夫佐娃公主的股份。试想他最初在她家里当学徒,只是个农奴,一个失去生母又被继母赶出家门的男孩,年仅十二岁半。

现在,你自己瞧瞧命运为我们勾勒出多么奇怪的圆周,你失去母亲时不也恰恰是十二岁半吗?正像你的外公。尽管他们没有把你租给某个半疯狂的地主,但你被送到了基布兹。别觉得我不知道对于一个没出生在基布兹的孩子来说来基布兹意味着什么,那里不是天堂。你外公在十五岁那年已经真正为拉夫佐娃公主掌管磨坊了,你在同一年龄里写诗。几年后整个磨坊归爸爸所有,而他在心底里一直鄙视财富。他不光鄙夷财富,也为财富感到窒息。我父亲,你外公,执着,有眼光,慷慨,甚至有一种独特的人生智慧。他只缺少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