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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够了。请不要说了。你让我心痛。他们好像给你好好洗过脑子了。”

索妮娅姨妈在这种时候不会谴责我,她只是一个劲儿地哭。

在她们审度的目光下,事实开始为自己说话:我看上去骨瘦如柴,面色苍白,紧张不安,没有清洗得干干净净。他们那边一定是不管我,如果不是更糟。脸上的伤口是怎么回事?他们没给你看医生吗?这件破套头衫,这是你唯一的行头?他们上次给你买内裤是什么时候?回去的路费呢?他们忘记给你了吗?没有?你为什么这么固执?你为什么不让我们给你兜里塞几块钱,为安全起见呢?

我一到达特拉维夫,姨妈们便扑向我度周末带来的行李包,拿出衬衣、睡衣、袜子、内衣、备用手帕,无言地啧啧不已,判处这些东西要全部清洗,用开水烫,在阳台上彻底晾晒两个小时,拼命熨烫,偶尔坚决予以毁灭,好像她们正在免除瘟疫之灾,或者是把我所有的个人财产送去接受再审查。第一件事总是让我去洗澡,第二件事是坐在阳台上晒半小时的太阳,你脸色煞白得像墙壁一样,你吃串葡萄吗?吃个苹果?吃些生胡萝卜?然后我们去给你买些新内衣,或一件体面的衬衫,或一些袜子。她们都给我吃鸡肝、鳕鱼肝油、果汁和许多新鲜蔬菜,仿佛我直接从隔离区来到此地。

关于我想去基布兹的问题,哈娅姨妈立即宣称:

“当然可以。你应该和他们拉开点距离。在基布兹,你会长得又高又壮,你会慢慢地过上比较健康的生活。”

索妮娅姨妈搂住我的肩膀,伤心地建议说:

“到基布兹试试看,对。要是——但愿不要这样——你在那里也不开心,只管搬来和我们一起住。”

九年级就要结束之际(热哈维亚学校五年级),我突然放弃了童子军,基本上不再去上学。我终日穿着内衣仰面躺在自己的房间,吞噬一本本书和一堆堆糖果,那时我除了糖果几乎什么也不吃。我那时已经恋爱,遏制着泪水,没有丝毫机会,爱上了某位班花。不是像在书中读到的年轻人那种又苦又甜的爱,书中描写道,灵魂因爱情而痛苦,但仍然振奋,生机勃勃,而我仿佛遭到当头一棒。更为糟糕的是,那一阵子,我的肉体贪得无厌,猥亵地在夜晚,甚至在白天,不停地折磨我。我想摆脱,永远从肉体与灵魂这两大敌人的束缚下解放出来。我想变成一片云,变成月球表面的一块石头。

我每天晚上起来,走出家门,在大街上,或在城外空旷的田野里游荡两三个小时。有时,将城市一分为二的带刺铁丝网和雷区吸引着我,一次,我在黑暗中大概闯进了某个无人区,冷不丁踩到一个空罐子,罐子发出的响声犹如山崩地裂,说时迟那时快,黑暗中响了两枪,近在咫尺,我拔腿就逃。然而,第二天晚上,以及接下来的夜晚,我又回到无人地带,仿佛一切已经让我厌倦。我甚至走到偏僻的干河谷,直到看不到任何亮光,只有影影绰绰的山形和稀稀落落的星星,还有无花果、橄榄树和夏日饥渴的土地散发出的气息。我十点钟,十一点钟,或半夜,回到家里,不肯说出我去了哪里,也不管就寝时间,尽管父亲已经把就寝时间从九点延迟到了十点。我对父亲的埋怨不予理睬,他犹犹豫豫用让人起腻的笑话努力打破我们之间的沉寂,而我则不做回应。

“如果允许,请问阁下在哪里度过这个夜晚,快半夜才回来?你去约会了吗?和某位年轻漂亮的女士?殿下没被邀请去参加示巴女王王宫里的狂欢吗?”

我的沉默比沾在身上的棘刺或者停学事实本身更令他惊恐。当他意识到,发火与惩罚不起作用时,他就使用小小的挖苦。他微微点了点头,咕哝着:“要是殿下你愿意这么做,就这么做吧。”或者“我像你这个年龄时,都快从高级中学毕业了。不是你那样带有娱乐色彩的中学,经典的高级中学!具有铁一般的军事纪律!上古希腊文和拉丁文课!我读欧里庇得斯、奥维德和塞内加的原作!你在干什么?仰面朝天一躺就是十二个小时读垃圾文字!低级小报!下流杂志!《侏儒》和《战俘集中营》!这种令人作呕的读物,只有人渣才读呢!想想克劳斯纳教授的侄孙最终竟成了一个二流子,小混混!”

最后,这种挖苦转化为伤心。早餐桌旁,父亲那双忧伤、宛如狗样的棕色眼睛在我身上逗留片刻,立刻又转移视线,埋头看报。仿佛他迷失了方向,应该为自己感到惭愧。

终于,我父亲心情沉重,做出妥协。加利利斯代尼海米亚基布兹的一些朋友愿意让我到那里住上几个月,度过一个夏天,我可以亲手干农活,看看我这样的年轻人是否适合住集体宿舍。如果表明这种夏天体验让我觉得够了,我就得答应回到学校,用应有的认真态度对待学业。但要是暑假结束时,我还没有幡然醒悟,那么我们二人会再次坐下来,进行一场真正的成人谈话,尽量想出我们二人都同意的解决方案。

约瑟夫伯伯本人,老教授,自由党那时提名他为国家总统候选人,与中间派和左派候选人哈伊姆·魏兹曼教授分庭抗礼,听说我要加入基布兹这一令人痛苦的打算,大为震惊。他把基布兹当成民族社会精神特质的威胁。于是他邀请我去他家进行一场严肃的私人谈话,面对面的谈话,不是在我们某次安息日朝觐时,而是我有生以来首次在工作日中谈。我忐忑不安,为这次谈话做准备,甚至匆匆写下了三四个要点。我会提醒约瑟夫伯伯,他始终声明:逆流而上。坚定的个人必须始终勇敢地维护他煞费苦心的信仰,甚至要面对来自那些最亲近之人的反对。但是约瑟夫伯伯被迫在最后一分钟取消邀请,因为突发了紧急事件,令其义愤填膺。

因此,没有他的祝福,没有大卫和歌利亚的交锋,我在暑假第一天早上五点钟起床,走向雅法路的中心汽车站。父亲比我早起了半个小时,我的闹钟响过之后,他已经给我做了两个厚奶酪夹西红柿三明治,连同一些削了皮的黄瓜,一个苹果和一片香肠用防油纸包好,外加一瓶水,瓶盖拧得紧紧的,这样就不会在旅途上漏水了。他在切面包时划破了手指,鲜血直流,所以我在出发前给他包扎。在门口,他犹豫着抱了我一下,接着又抱了一下,比较用力,低下头说:

“要是近来我伤害了你,我请你原谅。我也过得不易啊。”

突然,他改变主意,迅速穿上西装外套,系上领带,和我一起走向公共汽车站。我们二人抬着装有我尘世全部家当的行囊,穿过黎明前空空荡荡的耶路撒冷大街。一路上,父亲喋喋不休讲述一个个老笑话和诙谐的双关语。他谈到“基布兹”一词的哈西德教派词源,意思是“聚集”,基布兹理念与希腊的koinonia,社区思想,源于koinos,意思是“共同”,有近似之处。他指出,koinonia是希伯来语“勾结”的词源,或许音乐术语“卡农”也源于此。他和我一起登上开往海法的汽车,和我争论该坐哪个座位,再次告别,他一定忘了这不是我到特拉维夫姨妈家里过安息日,因为他祝我安息日快乐,尽管这天是星期一。下车前,他和司机开玩笑,让他开车时尤为小心,因为他带着一个大宝贝。而后,他跑去买了一张报纸,站在站台上找我,朝另一辆车挥手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