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亲戚(第2/3页)

“啊——!”巴斯科姆咕哝了一声,意气风发的面容一下子变得黯然失神,罩上了一丝厌恶的神情,“你在胡说些什么!……他根本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噢,一点都不懂!完全不懂!什么都不懂!”他咆哮着,把大手伸向空中,做了一个轻蔑而放弃的动作。

接下来的礼拜日,当尤金再次登门造访巴斯科姆家的时候,令他吃惊的是,老人亲自来到门口为他打开了房门。尤金马上询问舅母近况如何,巴斯考姆的脸上一下子露出了厌恶的表情,他将脑袋朝厨房的方向晃了一下,咕哝道:

“啊——!她在那里跟那个——笨蛋谈话!……进来吧,孩子!”他大声说道,声音一下子变得亲切了起来。“进来吧,进来吧!”他热情地大喊,“我们一直在等你呢。”

厨房里传来人们的说话声——一位妇女与一位男子的声音,起初低沉、急促、模糊不清,然后变得越来越高。突然尤金听出了阿诺德的声音,那种压抑、吃力的声音此刻变得热情而激动。

“一定要去!……我告诉你,妈妈,我一定要去!……她需要我……我一定要去!”

“但是,阿诺德,阿诺德!”他母亲温柔的声音带着规劝与恳求的语气。“你要冷静,亲爱的,你要冷静!我们谈话的时候,难道你就不能冷静一会儿吗?”

“没什么好谈的!”他压抑且费劲地说道。“你已经看过信了,妈妈……你明白她的意思,对不对?”他的声音近乎歇斯底里的尖叫。

“是的,亲爱的,可是——”

“那还有什么好谈的?”他狂乱地大声说道,“难道你看不出来她需要我?……难道你看不出来她正陷入某种可怕的麻烦中?——那个畜生……难道你看不出她在乞求我去,把她从那个人身边带走吗?”

“噢,阿诺德,阿诺德!”他母亲的声音充满了怜悯与恳求的语气,隐藏着深深的内疚。“我可怜的孩子,难道你不明白,她说如果你去那儿,她会高兴见到你的。”他脱口说了一句无法听懂的话,算作回答。然后她温柔却直截了当地说:“阿诺德——听我的话,亲爱的。这个女人已经结了婚,比你大二十岁,她的孩子都已经长大了。难道你不明白吗,亲爱的?那些信只是一个女人出于友好,写给她曾教过的一个学生的信件而已。难道你没看出来,你给她写的信让她多么吃惊——她正在竭力想让你知道这一点——”

“撒谎!”他声音嘶哑地说,“卑鄙的谎言!你和其他人一样跟我作对!我不会再听你的话了!我要去找她……我要把她带回来,不管你说什么……你见鬼去吧!”他大喊着,“你们全都见鬼去吧!”

厨房里传来一阵混乱的响声,接着阿诺德从摇晃的厨房门里飞快地跑了出来,将那顶破帽子罩在头上,狂热的眼睛里流露出痛苦与愤怒,他的嘴唇痉挛似的颤抖着,边跑边低声地诅咒着。他的母亲紧跟在后面,身材如一只鹪鹩,面容憔悴,笼罩着痛苦与同情。当那个肥胖、衣冠不整的身影像挨了揍的动物疯狂跑走时,她喊道:“阿诺德!阿诺德!”而他一刻也没停下来看一看、说句什么,也没跟任何人道别,他跑过那间屋子、出了房子,将门砰然关在身后。

这件事因其不幸的误会,颇令人同情。自高二起,阿诺德就对当时一位女教师产生了深厚的感情。她是为数不多的能够理解他的几位女性之一。她之所以如此,完全是出于一位善良、聪慧女性对一个可怜孩子的友好关爱,仅此而已。对她、对任何人而言,他都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孩子,可正是这一点激发了她保护他的本能,事实上,比起其他长相好看的孩子来,她更加体贴关爱他。正因如此,她教给他的更多,为他付出的更多,远胜于他认识的其他人,因此他从未忘记过她。

阿诺德离开学校后,这个女人就出嫁了,然后同丈夫搬到了加利福尼亚。但从那时起的二十年里,她同那个孩子(在她眼里他仍然是个孩子)的友谊从未中断过。在此期间,阿诺德每年都会写几封信给她——冗长、不着边际的信里充斥着他的计划、绝望、远大理想、希望与失败,记载着他不完整人格的破碎记录。而那位妇女经常会亲笔写一封简短、轻快、友好的回信。

在这些年里,虽然他仍然是她昔日所教的“孩子”,她却在他的记忆里发生了变化。虽然当年他们相识的时候,她已经是一位成熟、纯洁的女性,但现在她已经是一位五十多岁、头发灰白的妇人了。但他一直认为,她什么都没变,仍然年轻、美丽、动人。

当这一幻想在他思想深处逐渐成长起来后,他感到自己一直在爱着她——就像正常男女之间的爱恋一样。同时他也认为,她写给他的那些随便、友好的信件本身就意味着她也爱着他。

什么都无法阻止他。几个月以来,每次收到她的来信,他都会激动得身子发抖,匆忙赶到母亲跟前。他会用颤抖的声音朗读她的信,在极为普通的字里行间搜寻隐藏的爱意。他本人在回复这些友好的短笺时,则变得越来越热情、越来越亲密。直到最后,这种情感逐渐演变成一个坠入爱河之人的深情、狂热的坦白。这种通信对那位妇人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人人都能看得出来,只有阿诺德本人浑然不觉。起初,她的回信仍然带着她对他一贯的友好语调,但逐渐流露出一丝不安。很明显,她想竭力阻止这种不断上涨的情感洪流,将他的感情转换到以往的友情上去。于是,当他的来信变得越来越坦白、越来越热情时,她的回信则越来越冷淡了;在回复他上一封要求“必须见她,而且马上会来”的来信时,她态度坚决且非常简短。她在信中遗憾地表示,他提出的那种造访是不可能实现的,而且她与家人打算要“外出度夏”,她还说前往加利福尼亚的旅行既漫长、昂贵,又非常不舒服,因此建议他选择其他更舒适、廉价的地方避暑为佳。

即使这封不大友好的信件也没有熄灭他的希望。相反,他却开始揣摩言外之意了,他坚信从这些简短的措辞里找到了富有说服力的爱意,收到信的几个月里,他已经写了数封情真意切的信,他甚至认为,她长期的沉默恰好又是一个爱他的信号——认为她由于害怕而感到压抑,还认为她正处在那个残暴畜生的管束下,无法自由行事。他对她丈夫一无所知,却对他充满了极深的仇恨。

他不听母亲的劝告,还是决定要去。那天他一边痛苦地诅咒,一边冲出父亲家门,那一刻他下定了决心。什么都无法阻止他,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