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门(第2/16页)

片刻之间,时间和城市古老的、无法探求的神秘重又返回了,以可怕的失败和吞没一切的感受压倒了你的精神。你看见了那个男人、他的情妇,还有你认识的所有其他城市居民,他们处于永恒的光辉中,然而对你来说,他们的生活和时间比梦境还要奇特,你认为你命中注定要像个幽灵似的始终与他们为伍,永远无法理解他们的生活,也无法使他们的时间变成你自己的。现在,你会觉得自己似乎生活在一个毫无厌倦和痛苦的世界里,过着一种你永远无法接触、靠近或理解的生活。这是一个奇怪的城市群体,他们的生活维度和你自己的并不相同,无法用分、时、日、年来衡量,相反,他们生活在深不可测、不可回忆的感觉维度里,他们只能在其生活的某些瞬间被回忆起来,诸如往昔九千份热情、过去两万个醉酒的夜晚,八百次社交聚会、四百万桩残忍不仁之事、九千件变节背叛式的不忠之举、两百次私情的瞬间。因此,他们的生活呈现出一个神话般、可怕的“感官时代”。所以,他们从来不知道什么是青春,也想不起天真的模样,这使你感到自己仿佛淹没于巨大的恐惧之中,陷入漫无目标、没有日期、无法回忆的时间之海之中。那里没有门。

现在,你的东道主的脸上微微露出了痛苦、挖苦的笑容,又给自己在一只盛有冰块的高脚杯里倒了一杯真正的烈性、上等的黑麦威士忌,若有所思地喝了两三口后,他沉思地咂着嘴巴,开始对自己艰辛的命运感到一丝忧伤。

正当他的情妇俏丽地坐在软垫椅子的宽边上,用她轻盈而纤细的手指,温柔地抚摸着他皱紧的眉毛,而他的酒友庞桑比或者卡托,正静静地“摆出各种东西”,准备在晚宴上享用,他的眼睛忧郁地凝望着前方,微微地苦笑着,为你的好运气表示祝贺,祝贺你得以独居在南布鲁克林的阿美尼亚人聚居地区。

唉,你却说独身一人孤居在南布鲁克林也有其不利之处。你住的那个地方就像普尔门火车的卧车车厢,只是没有卧车车厢那么长,而且一端仅有一扇窗户。房东太太为防止附近一带可爱的恶棍破窗而入,在正面窗户前装上了铁栅栏;一到冬天,这里会变得又冷又暗,出汗似的渗出黏糊糊的水来;夏天,你自己却会流汗不止,人人都是这样;这里热得就像地狱。

而且——在这儿,你就开始着手你的工作了——你早晨起床时,古老的高旺怒斯运河甜美的气息便钻进了你的鼻孔、你的嘴巴、你的肺部,渗入了你所做、所想、所说的一切事物里!你说,这是一种极其浓重的恶臭,是一种交响乐般的气味,是一种综合的、令人惊奇的气味,精心地设计、压密而成,含有八十七种不同的腐烂之物散发出的气味;你的兴致越来越浓,热情地向他细数出来。你说,其中有溶解的骨胶和燃烧的橡胶气味。其中有死老鼠腐烂的气味,有腐朽的烂白菜、多年前的鸡蛋、古老的番茄发出的气味;有烧着的破布和腐烂的内脏的气味;还有墓地里一头死马的气味,臭鼬毛皮的气味,以及堵塞的下水道发出的有害臭气;另外还有——

然而,就在这时,你的东道主将脑袋向后一仰,脸上露出了狂喜的神色。他欣喜若狂、心满意足地长长吸了一口气,仿佛在这浓重的臭味中,他的确找到了生活自身的气息,于是大声地叫喊道:

“妙极了!妙极了!噢,简直棒极了!绝了!”他一面大叫,一面又把脑袋朝后面仰过去,发出了一声狂喜的大笑声。

“噢,约翰!”这时,他的女人说话了,她美丽、迷人的脸上露出了困惑的神色。“我觉得你根本不喜欢这个地方。这听起来简直太可怕了!我可不想听到它。”她说,身体厌恶地微微战栗着。“他们居然让人住在这种地方,这简直太可怕了。”

“啊!”他说,“真是棒极了!它所有的力量、富足和美好。”他大声喊道。

嗯,你也认为它是非常棒的地方。它充满了力量和丰富——一点没错!至于美,那是另外一回事。你并不是很有把握。不过,即使在你说这番话的时候,你也想起了许多事。你想起了八月里酷热的一天,一匹高头大马站在马路边。它步履缓慢,马蹄上粗毛丛生,马身上长着铁灰色的大斑点。车夫已经把马从货车上卸了下来,马儿极富耐心地站在那儿,脑袋低垂着,沉浸在无限和无言的忧伤中。一个黑脸、黑眼睛的小男孩手里拿着一些糖,站在马儿身旁。车夫长着一张粗糙的、皱纹密布、城里人的脸,他朝马儿身边走过来,把手里提的一桶水泼在马儿身体的两侧。马儿巨大的两肋立刻感激地抖动了几下,然后冒出水汽来。车夫站在路边,开始专注、从容地打量着马儿的身体,小男孩则站在那儿,把手伸进马的口套,镇静地摩擦着,一直温柔地和马儿说着话。

随后,你想起了一棵树,它斜靠在你居住的那个窄巷里,那一年,它竟然焕发了生机,于是,你日复一日地观察着它,看着它焕发出神奇的绿意。你还想起了滨水地区那条粗糙而陈旧的街道,还有赤裸裸、粗野的生命,那里拥挤的小木屋、廉价公寓、贫民窟、脏兮兮的码头,还有难以言说的丑陋与美好;你还想起了一天的日落时分,你沿街走来,看见了夕阳和海港的一切色彩,顷刻间,在一条庄严的白色大船的侧面,在光与色构成的闪耀之网上,闪烁着,燃烧着,不停地变幻着。

你开始向你的东道主讲述它的样子,黄昏的景象和感受——你会讲起寂寥的码头上令人兴奋的气息和气味,映照在破烂房屋的旧砖墙上的柔和阳光,讲起大船船头的光芒与色彩带来的炫目和美丽。然而,当你讲述这些的时候,你已经找不到当年那种神秘、狂喜、极其忧伤的感受了。

是的,曾经美不胜收——令人心碎,使人头脑疯狂,把生命的肌肉撕成碎片——但是,有什么可说的呢?你会想起这一切,还有别的上万个事物,然而,当你开始向你面前的那个人讲述这一切时,你却说不出来了。

相反,你只向他讲述了自己居住的地方,告诉他夏天多黑多热,冬天多湿多冷,要弄点好吃的东西又有多难。你告诉他,你的房东太太以前是个伶牙俐齿的记者。你告诉他,她是个善良的、思想开放的妇女,做事马马虎虎,精神焕发,充满活力,喜欢喝酒,也喜欢和酒徒为伍,而且对一个记者必须了解的坎坷、丑恶的人生一面非常熟悉。

你告诉他,她在杀人犯被处决之前和他们混在一起,从他们口中或他们的母亲那儿弄清真相,她爬上船舷去了解事情的原委,她强迫自己去加入出殡的队列,跟随葬礼直到墓地,她对人类各种痛苦、体面、忧伤的情绪置之不理——只为了弄清事情的原委;她自己仍然是个体面的妇人,一个非常善良、慷慨、精力充沛的人,然而她又是个老处女,从某些方面来看,她具有清教徒般的精神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