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国迷惘者之家(第4/8页)

在这些店员的严肃面孔中,有一张脸我终生难忘。那张脸表面温和,而暗中却包藏着世上所有的邪恶和令人反感的方面,我既叫不出名堂,又找不到任何把柄,也没有我熟悉的地方或可以下手之处。每当我伸出手,这张脸就像幻影一样圆滑地溜走了,就像一缕轻烟。此后很多年,它一直萦绕在我满是恨意、怒气、绝望的梦里——我无险可守,抵御不了,又找不到反击对方辱骂的字眼,我的仇恨也无法挤进门缝——那是个幽灵、鬼影、耳语的邪恶世界,和死亡一样真实,跟人的背叛一样永远存在。可是,我一旦想去迎战它,诅咒或者扼杀它,它就像一缕轻烟从我的身边溜走了。

这张脸是裁缝店里一位男子的——是一个试样工的脸。我真该把这张下流肮脏的嘴脸捣成肉酱,紧握他那肥胖臃肿的脖子,把他丑恶一生的污垢从中挤榨出来,然后过滤净化一下——只要我能找到一个合乎逻辑的理由和适当的刺激。可是,我只见过他两次,而且每次时间都很短。他的谈吐温和、圆滑、谨慎,一般不会得罪人。

是伊迪丝·库尔森让我到那家裁缝店去的:我需要一身套装,问她哪里去定做好,她告诉我去那儿,因为她哥哥曾在那里做过衣服,而且很满意。试样工是一个年近四十岁、步履蹒跚的胖子;他的头发开始发秃,却朝后梳得很平整;他有一双发黄的水泡眼,粗糙、满是横肉的脸,松弛的五官看起来微酡而好色;肉嘟嘟的尖下巴,嘴巴一直半张着,露出黄中泛黑的大龅牙,让人很不舒服。实际上是他的嘴使他显出淫逸、狡黠的丑陋模样,因为粗糙的嘴角经常挂着下流放荡的笑意,虽然刻意、狡猾地加以掩饰,但仿佛随时都会迸发成毫无顾忌、恶毒、下流、淫荡的大笑。他的嘴角总带着一丝淫逸、堕落、不怀好意的欢快,然而他从不大笑,也不微笑。

此人的谈吐有着同样的特点,显得既文雅又有礼,可是即使在他的温文尔雅中也带着某种暧昧、狡猾、嘲弄的意味,总叫人捉摸不透、难以理解——一种不讲信义、诡诈、缺德的品质。我最后一次去试穿衣服的时候,明显发现他的活儿简直糟透了。那件衣服被偷工减料地胡乱拼凑起来,原本足够的衣料并没有用上,现在衣服已经做好,想对不足之处进行补救也来不及了。

可是,试样工却煞有介事地把马甲往下拉了拉,勉强接上了裤腰,又把上装硬拽了几下,好不容易使两片布搭在一起,可是我刚一喘气,或者刚一动弹,马上又分开了。领子向外撑着,不贴肩,上衣和马甲尺寸不足,缩在裤子上面,衬衣和腹部露出了一大截,根本无法补救。

这时,他神情严肃地又把衣服拉在一起,然后彬彬有礼、但却圆滑狡黠,闪烁其词地说:

“嗯,看起来很合身嘛。”

我气得够呛,知道自己上了当,因为我傻乎乎地预付了一半工钱,现在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要么损失预付款而一无所获,要么买下这套衣服,把余款结清。我上了当,可是,甚至就在我一声不吭,使劲猛拽上衣和马甲,扯住衬衣,当着他的面把撑开的领子往里推的时候,他仍然文雅地说:

“嗯!没错!那个领子。我看它会服服帖帖的。还得稍稍改一改。”他在我的衣服上做了几个粉笔记号。“等裁缝改好后,我想你会发觉这套衣服非常合身的。”

“什么时候做好?”

“嗯。我想下个星期二应该就好了。没错,我想星期二就好了。”

这种花言巧语像油一样从我身边滑了过去:没有一句靠得住、抓得牢的话。那双泛黄的眼睛漫不经心地看着别处,再也不瞧我了。那张色迷迷的脸上显出正经、文雅的样子,发黄的大龅牙透过粗俗、半张的嘴巴折射出猥亵的光。他下流、放荡的微笑明显暗示他随时都会转过沉重、发颤的肩膀,遏制住涌到嘴边的邪恶、嘲弄的大笑。但是他一直保持着文雅、严肃、暧昧的态度。最后,当我问他要不要再来试穿一次时,他连看也没看我一眼,便用那种圆滑的语调说:

“嗯,我看没这个必要了吧。衣服一改好就会有人送到你住的地方去。你的住址是?”

“‘天涯农庄’——就在文特诺公路上。”

“哦!库尔森家!”他面不改色,但是他令人厌恶的微笑中隐含的某种暗示显而易见,此刻快要暴露出来了。不过,他只说道:

“嗯,好的。我看星期二就能送到你那儿。请你稍等一下,我去问问裁缝师傅。”

他严肃、文雅地脱下我身上的外套,搭在手臂上,朝后面裁缝间走去。没过多长时间,他听见两个奸诈的嗓音在低声嘀咕着什么,还发出狡猾的笑声,接着听见裁缝说:

“他住在哪儿?”

“库尔森家!”试样工声音沙哑地说。这当儿,憋了好久的笑声终于传来了——尖锐、不舒服、黏糊糊的。笑声发自那张粗俗的嘴巴,时而喘不过气,时而低沉,听不清字眼,然后又喘不过气来,随后和裁缝鬼鬼祟祟、沙哑的低语混成一片,接着隐隐传来喘息声,最后归于沉寂。等他再次走出来的时候,那张粗鄙的脸因为刚才的窃笑而涨得通红,厚实的肩膀微微地颤动着,他掏出手帕抹了抹他那半张、松弛的嘴巴,这个动作把他嘴上大笑时溅出的黏液抹掉了。然后,他朝我走过来,文雅、严肃、彬彬有礼、心怀鬼胎却若无其事。他平静地说:

“我看下星期二能给你送去,先生。”

“裁缝能改得合身吗?”

“嗯,我想你到时候会发现样样都合身的。星期二下午一定给你送去。”

他并没有看我,泛黄的水泡眼睁得大大的,目光冷漠,躲躲闪闪,接着又转到了别处。他的话再次像油一般溜走了。他真的捉摸不透,难以接近,不好对付:抓不他的任何把柄,他具有烟雾和水银珠般难以对付的特点。

我一走出店门,裁缝便开始和店里的另一个人讲话了。我听到他们在窃窃私语,嗓音压得很低,接着,听见有人喘了口气说:“库尔森家!”此外还有黏糊糊、嘶哑、抑制着的笑声,我随手关上了店门。此后再没有见过那个人。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张脸的。

那是一所挺好的房子:住在里面的都是一些背井离乡、失落而幻灭的人,可是我却很喜欢他们。后来,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和他们如此亲切,也不明白为何一想起他们心里就会充满温暖和强烈的情感。

我并不经常见到库尔森家的人,也很少和他们谈话。可是我觉得他们每个人都那么亲切、那么友好,仿佛我早就认识了他们似的。那所房子也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一幢,在这种古怪、难言、心领神会、温暖、亲切、熟悉的氛围里,我们共同生活在一起,可是在各自的屋子里,每个人都觉得隐秘、幽静、安全,仿佛一个人独占了整幢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