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隆先生(第2/4页)

但是现在,在见面后所作的简短、痛苦的寒暄中,他说了句:“噢,是啊!你好吗?……我近日一直在拜读你的大作。”这一席话令他很不自在。接着他极为洪亮的声音里又开始透出蔑视的口吻。

“当然,说实话,我还没有读呢。”谢默斯·马隆大声说,并开始不耐烦地用手指轻敲着沙发的边缘。

“没有一点才能的人是不会试图阅读手稿的,不过我已经浏览过了!……我已经——我已经读了好几页。”显然,承认这一事实费了他好大的力气,但是最终他还是痛苦地说出来了。“我已——我已经想到了它里面的一两个方面——看起来不是太糟糕!不太坏,就是说——” 这时他兴致勃勃地大声说,“——和通常那些令人作呕、已经出版的胡言乱语相比,在这个追求文学精品的崇高、开明国度会得到准许的!”这时,他浅红色的嘴唇在他腮边的胡子下面扭向了一侧,几乎快要歪到右耳的耳垂了。“和辛克莱·刘易斯所写的那些关于边远蛮荒林区的废话相比,”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声说,“不太坏!和那个来自密苏里州、拘泥于小节的神经质新英格兰人——T. S. 艾略特先生相比,不太坏!此人通过出版那些难以理解的胡言乱语,如《荒原》《普鲁弗洛克的情歌》,迷惑了始终热心的大众,多年之后又出版了用蹩脚拉丁语写的诗歌,以及用不纯正的法语写成的诗篇,并为他在卡拉马祖式的唯美主义者中间树立了博学的盛名,而任何一位修道院的女学生都羞于承认那种诗是她自己创作的。但是现在,我的朋友们,他倒成了先知、牧师、政治革命家。现在,不列颠群岛——这个伟大、信奉不可知论的共和国里所有具有选举权的人都震惊地得知——我的天哪!——这位从密苏里州来的艾略特先生,已经成了一名保皇分子!请注意听,一名保皇分子,”马隆先生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还成了英国国教高教会派的教徒!天哪,这个消息足以让每一位英国的工党党员恐惧!英国无神论的根基开始处于危险状态了!……如果伟大的艾略特先生继续这样公开侮辱每一位真正忠诚的英国人的政治和宗教信仰的话,天知道我们还能期待什么,但是我们必须做好应对一切的准备!……要是我听见他现身赞成议会政体,还要求迅速在伦敦设立一个警察部门,以便结束大街上普遍存在的目无法纪、暴动横行、革命性暴乱肆虐的局面的话,我是不会感到惊奇的!”

稍稍停顿了一下,吸了口气,马隆先生说:“不,这个年轻人的书我没看多少——只是这儿看几句,那儿看一章。不过和艾略特先生怪异无聊的文章、桑顿·怀尔德香气四溢的废话相比——”他清了清嗓子,开始来回摇晃起来,眼睛里跃动着老练的红色光芒——“西奥多·德莱塞笨拙的言语——各式各样感伤、无聊、甜蜜的诗歌——出自米莱、罗宾逊、怀利、琳赛之流,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人之手——舍伍德·安德森所写的那些神经错乱、语无伦次、白痴般的作品,那个卡尔·桑德堡,那个埃德加·李·马斯特斯——林·拉德纳——欧内斯特·海明威之流的‘愚公’学派——由弗洛斯特、奥尼尔、杰弗斯、卡贝尔、格拉斯哥、彼得金、卡瑟、布罗姆菲尔德和菲茨杰拉尔德之流进行的各种形式的骗子行为——加上那些活跃在这块世上独一无二的伟大国度里的不太知名的骗子们,那些堪萨斯州的托尔斯泰们、田纳西州的契诃夫们、南达科他州的妥斯妥耶夫斯基们,还有爱达荷州的易卜生们——”他一时噎得说不出话来——“和这七百九十六种不同的废话、甜言蜜语、蠢话和胡言乱语——那些专门传播废话的主要艺术家们用他们的无聊废话愚弄了这个伟大共和国的热心民众,和他们的作品相比,这个年轻人的作品不算太坏。”他又前后晃动起来,粗重地喘着气,终于开始发作起来。“那些都是垃圾!”他咆哮着。“他们出版的全都是垃圾!……要是你能找出四个不是垃圾的字眼来,嗨,那就是——”他喘息着,再次把手伸向空中——“出版!出版!”

在提及了相当一部分美国现代作家之后,如果说他并未完全满意的话,至少可以说他已经疲惫不堪了,马隆先生前后摇晃了好几分钟,像鲸鱼一样大口地吸着气,同时抖动着膝盖和脚尖。

在这长篇大论之后是一阵尴尬的停顿。很少有人敢对谢默斯·马隆先生提出质疑。在这种情况下,马隆先生会像龙卷风一样迅速、彻底地瓦解对方的观点,所以,反对者的观点即使不显得软弱无力,至少相对来说也会显得毫无价值。即便他们不会落个惨败的下场,最终也会像一群乌合之众被他贬损得一无是处。

然而,在一阵痛苦的沉默之后,没有比继续恢复礼貌交谈更好的理由了,其中有一位听众——那位携同美丽的妻子一同前来的年轻人——怀着一丝尊重和迟疑问道:

“您——您觉得乔伊斯先生怎么样呢?”乔伊斯先生,事实上,似乎是当代文学废墟中残留下来的为数不多人物之一了。“您——您认识他,是不是?”

显然,这个问题是不合时宜的。马隆的眼睛里再次闪现出红色的火花,他的双手已经在他瘦骨嶙峋的膝盖上来回摩擦了。

“我——”马隆先生开始用一种极其丰富、不祥的语调开口了——“我觉得乔伊斯先生怎么样?……还问我认识他吗?我认识他吗?……恕我冒昧,先生,”马隆先生继续说道,语调十分缓慢,“你是在问我,我是否认识詹姆斯·乔伊斯先生吧,此人以前是都柏林的市民,但是现在,我想——”说到这儿,他那苍白的嘴唇开始扭动起来,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目前,如果我没说错的话,他生活在巴黎左岸[2]。你问我是否认识他。是的,先生,我认识詹姆斯·乔伊斯先生已经很久了——很久了,事实上——太久、太久了。我很荣幸——或者说,应该称之为值得自豪的荣幸——”他的呼吸明显很吃力了——“我搬到都柏林以后,一直看着年轻的乔伊斯不断成长。而且,我的朋友们,毫无疑问,对于我这样身份卑微的人来说,这的确是一个值得自豪的荣幸了——”说完后,他轻蔑地挺了挺他脆弱的胸膛——“能宣称和现代文坛伟大的胡诌大王拥有如此光荣、亲密关系,这位知识分子中的先知会在一本书中写完一切——更不用说那些拜读其大作的读者了……我认识乔伊斯吗?先生,我想我不妨恰当地表达出这份令人得意的荣耀。”马隆先生嘴唇微微抖动着说。“我认识这位先生大概有三十年了,即使不像亲兄弟——”他揶揄地说——“那至少也有相当好的关系!……你问我觉得乔伊斯先生怎么样?……我觉得乔伊斯先生怎么样?……哎呀,”马隆先生用若有所思、洪亮的声音说,“让我想想,我觉得乔伊斯先生怎么样?……乔伊斯先生,首先,他是一位视野狭隘的爱尔兰小资产阶级,他用毕生的时间在欧洲大陆完全徒劳地试图克服那种狡诈的偏执、童年时期培养起来的偏见和狭隘。乔伊斯先生开始他的文学生涯时只是一个五流的诗人,”马隆先生继续来回地摇晃着,“从那时起,他开始成为一名七流的短篇小说家,在熟练地掌握了这一领域之后,他又成了一名九流的剧作家,在此之后又发展成为一名十三流的文学胡诌主义者,现在在为数不多的文化阶层人士中享有极高的声望,”马隆先生嘲笑道,“我认为他现在正致力于创作一部二十七流的、毫不连贯的文章——好像这个领域中的潜在价值还没有被大师先前的作品耗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