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严冬般的宿怨(第2/4页)

他的演技非凡,令人着迷,同时也有一些可怕的感觉。他似乎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控制着,这股力量和他奇特、破坏性的模仿天赋熔为一炉——正如他所说,这种模仿天赋可以摧毁、吞没自我,因为通过这样的转变,人们能从中捕捉到转瞬即逝、难以忘怀的剪影——这是一种感觉,一种直觉,而不是记忆中某人的真实模样,——这是一种难以忘怀、已然消逝、孤独的精神,它透过自己的众多面具,极其悲哀、默然无语、一动不动地朝外张望着。

我似乎觉得布兰德尔先生身上有一种真正的绝望,一种真正的悲痛。我想他就和我父亲一样,也被戏剧这个不朽、不可思议的东西折磨着:戏剧中近乎夸张、宏大而瑰丽的场面,戏剧的诗情画意与魅力,这一切和世上任何别的事物都不同。还有戏剧用来腐化观众的那种骗人勾当和低劣伎俩。理查德·布兰德尔不仅是我在舞台上见到过的最出色的演员,而且还是一位品德最为高尚的人。他几乎具有一名伟大演员应该具备的一切才华。然而他的精神却因某个无法清除的污点受到了损害——他能感到、识别出这个污点,就像一个人可能认识到自己的血液中有某种致命的毒素在发挥作用,却无法治愈或控制它一样。

他能出演的剧目多得惊人,从《哈姆雷特》中伟大的韵诗一直到他委托某个蹩脚文人替他写的荒诞、夸张的作品。扮演这些角色的时候他会带着极大的热情和劲头,就和他扮演埃古[7]、葛洛斯特或麦克白等著名人物时一样。和大多数意识到自己身上具有虚伪、腐化品质的人一样,他具有一种拜伦式的藐视精神和自我解嘲的态度。他经常发现,他所认为的那种深厚、诚挚的感情其实只是自己虚荣的姿态而已,是一种自恋的陶醉,一种对于发现自己具有这种了不起的感受而产生的带有浪漫色彩的莫大满足感。尽管他的内心因羞愧而苦恼不已,但他却会扭过头来,痛快地嘲笑和揶揄和自己同台的其他演员。

那天晚上是布兰德尔先生最后一次见到我父亲。我们正欲离开,他转身看着我,抓住我的一只手,简单、诚挚地说:“埃斯特,必要的话,自己要勤劳谋生;必要的话,要伤心地忍受才得以糊口——不过你要向我保证,永远不登台演戏。”

“这件事我已经让她向我做过保证了。”我父亲说。

“她长得很漂亮,是不是也有本事呢?她机灵吗?”布兰德尔先生问,仍然握着我的手,眼睛盯着我。

“她是世上最机灵的姑娘了,”我父亲说,“她那么机灵,要是个小子才好呢。”

“她打算以后干什么呢?”布兰德尔先生仍然看着我问道。

“她打算做我根本做不了的事。”我父亲说。他把两只大手举到面前,然后猛地摆了一下,做一个莫名其妙、绝望的手势。“她要学会一项本领才行!”接着,他握住我的双手说:“可不能件件事都想做,最终却一事无成!不要虚度年华梦想印度,而此刻印度就在身边!不要因幻想经历百万种生活和获得百万种经历而欣喜若狂,而她的生活里一切都已经拥有!不要做傻瓜,饱受饥渴之苦,而全世界却在富足中呻吟……亲爱的孩子,”我父亲大喊道,“你这么有本事,这么漂亮,这么有才华,我太爱你了!我要使你幸福,过上美好的生活。”他以朴实而急切的情感说出这番话来,因此浑身的体力和气魄似乎通过他的那双大手传给了我,仿佛他生命的全部活力都注入了他的这个希望之中。

“嗨,迪克,”他对布兰德尔先生说,“这孩子天生就比咱俩聪明。她会去公园采回十多种树叶来,一连仔细研究好几天。等她研究完之后,她就会知道那些叶子的一切啦。她知道了它们的大小、形状和颜色——她知道了树叶上的脉络,并能凭记忆把它们画出来。你会画一片叶子吗?迪克?你知道一片叶子上的花纹和图案吗?嗨,我见识过森林,穿越过树林,乘火车穿越过大陆,我睁大眼睛竭力想把整个大地尽收眼底——可我几乎分辨不出不同种类的叶子来。就算要了我的命,我也无法凭记忆画出一片叶子来。她还可以走出去在大街上转一圈,然后告诉你人们穿着什么样的衣服,哪一类人穿怎样的衣服。你能想起今天在街上经过你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吗?我走在街头,看见了一群群的行人,也看见了无数人的面孔,直到我的大脑开始发晕,失去了判断力。后来,所有的面孔都像水面上的浮标上下跳跃。我无法辨别出这一张张脸来。我看见了上百万张面孔,可我一张也想不起。她看见了一张面孔,却能想起百万张。就是这么回事,迪克。我要是能返老还童一定要力争那样生活;我要竭力从一片叶子上看到一片树林,从一张人脸看到整个世界。”

“喂,埃斯特,”布兰德尔先生说,“你发现了一处新地方吗?怎样才能到达你生活的那个绝妙之地呢?”

“嗯,我来告诉你吧,布兰德尔先生,”我说,“这很容易。你就走到外面街上去,四下看看,你就到啦。”

“你就到啦!”布兰德尔先生说,“嗐,亲爱的孩子,我已经走出去看了五十年啦,我走得越多看得越多,就会发现自己想看的东西越来越少。你发现的这些绝妙的景象究竟是些什么呢?”

“嗯,布兰德尔先生,”我说,“有时候是一片叶子,有时候是一件上衣的口袋,有时候是一粒纽扣或一枚硬币,有时候是一顶旧帽子或地板上的一只旧鞋子。有时候是一家烟草店,柜台上堆着一扎扎的雪茄烟和盛装烟丝的广口瓶,还有店内奇妙、淡淡的烟草味。有时候是一个小男孩,有时候是一个在窗口眺望的姑娘,有时候是一位戴着滑稽帽子的老妇人。有时候是一辆运冰车的颜色,有时候是一座旧砖墙的颜色;有时候是一只沿着后院的栅栏悄然爬行的猫。有时候,当你经过一家酒吧时,它是某些人搭在栏杆上的脚,还有撒了木屑的地面,他们的声音,还有啤酒、橘皮和安哥斯固拉苦味酒的美妙气味。有时候是深夜从你窗下走过的人们,有时候是清晨街道上一匹马儿的声音,有时候是夜晚在港口吹响了汽笛的轮船。有时候是横跨大街的高架桥,对面就是车站,有时候是一卷卷崭新、干净布料的气味,有时候就像自己制作裙子的感觉——你能感到自己的构思通过指尖变成了具体款式。你能感到其中包含了自我,就像你本人一样,而你也知道世上再没有人会这样。有时候,就像礼拜天早晨醒来、静听这一切的感觉——你能闻到、感到它的存在,闻起来就像早餐的气味。有时候就像星期六晚上。有时候就像星期一早晨,你会变得兴奋而紧张,你喝的咖啡使你热血沸腾,而你并不喜欢你的早餐。有时候就像礼拜天下午看见听完音乐会的人们时产生的感觉——这种感觉会使你感觉难受、心情郁闷。有时候就像冬夜一觉醒来,知道天在下雪,虽然看不见雪或听不见下雪的声音。有时候是港口,有时候是码头,有时候又是人们来来往往的大桥。有时候是市场和小鸡发出的气味,有时候是种种新鲜蔬菜和苹果的芳香。有时候是掠过你所乘的火车的另一列车上的人们,你看得见所有人,你离他们很近,但够不着他们,你向他们说再见,这使你感到难过。有时候是在街上玩耍的孩子们,他们似乎和成年人毫不相干,他们看起来是孩子,然而他们又似乎已经长大成人,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这有点儿奇怪。有时候马儿也如此——有时候你走出去,除了马儿以外什么也没有,满大街都是马儿,你忘却了所有的人,马儿似乎占据了整个大地,它们彼此交谈,似乎拥有一种独立的生活,和人类毫不相关。有时候是各种各样的马车——单马二轮双座小马车、四轮马车、四轮折篷马车、小型折叠式马车。有时候是百老汇大街的布鲁斯特马车工厂:朝里面望进去,你会看见人们在地下室里装配马车——各种部件都非常精巧、美观,你能闻到各种气味,有上等木料刨花的气味,崭新皮革和马具的气味,车辕、弹簧、车轮以及轮缘的气味。有时候是街头走过的所有行人,有时候只有犹太人——留着大胡子的老者、赶鸭子的老妇,还有姑娘、孩子们。我很了解这一切,也明白人们内心的想法,不过告诉你和爸爸都没有用——你们都是异教徒,不会明白我说的话。嗯——还有很多很多——你不想听下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