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父亲的土地(第2/4页)

男孩在三百个小镇的清早醒来,脸上闪烁着星光。他处在月亮之下;很快,他看见东方天际发白,他看见暗淡的星星渐渐消失了,他看见曙光乍现,听见了云雀的飞翔,鸟儿在枝头的跳跃;听见了鸟儿第一声流水般、圆润的啼啭,紫毛鸟的鸣啾,他还听见全国各地大街上传来的马蹄声和车轮声。他对自己为马戏团的人们置办食物这份差事感到非常欢喜,他们也因为他所做的工作十分喜欢他。他们说,从未有人像他这样出色——他们兴高采烈地大吃大喝,嗓音沙哑、欢快地狼吞虎咽,他们全都喜欢他。

一天又一天,马戏团缓缓地穿越美国全境,到各地去巡演,穿越四十个州,经历十几种不同的气候。这是一个小小的世界,横越那片广袤孤寂的大地;这是一个每天都在新的城市里开始新生活的小世界。除了一些丢弃了的、被人踩踏过的纸张、骆驼和大象在伊利诺伊州留下的粪便,一片被人践踏过的草地,以及一个神奇的回忆之外,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证明他们在那儿逗留过的迹象。

马戏团的人们只知道这片土地。他们心中的这片土地带着帆布帐篷的气息和狮子的吼叫声。他们在表演场地的灯光后面观看整个世界,在他们看来,这些灯光以外的世界都是虚幻的、毫不真实的;这个世界存在于圆形的帐篷内,男男女女坐在凳子上,围成一圈,这是他们的驻地,有时候也是对他们产生威胁的地方。

他们的生活充满了食物带来的强烈乐趣,充满了对旅行的挚爱,还充满了危险和劳动的艰辛。他们时常面临匆忙且紧急的变化和转移,搭拆帐篷。有时候,还会碰上大雨、大雷,烂泥没及脚踝,苦不堪言;有时候大风摇撼着他们极易损坏的住所,把打进地里的帐篷桩子拔扯出来,而且还把中央那根大柱子像拔火柴那样拔起来。有时候,他们必须和大风搏斗,把他们的临时住所牢牢地固定在地表,有时候,他们必须不顾疲劳,在满是泥泞的路上推着沉重的大车向前行进;有时候,他们浑身又冷又湿,在倾盆大雨中可怜地躺在平板车上的一堆堆帆布上。有时候,他们还必须和敌人进行搏斗——那些醉汉、蛮子、粗野之人、亡命之徒,各个地方都有这样的人。有时候,他们是城市里的歹徒,有时候是南方工厂里的雇工,有时候是宾夕法尼亚州某个小镇上的矿工——马戏团的人会高声喊道:“嗨,乡巴佬!”说完就拳脚相加,用尖头杖和木桩与之打斗起来。男孩见过这一切,也知道这一切。

如果某个小镇的人们封锁起大街,不让他们前进时,他们就撵着他们的动物朝路障冲去。有一次,镇上的司法行政长官试图拦住大象,他说:“听着,他妈的,你若把你那该死的鼻子再向前伸过一英寸,我就开枪啦。”

马戏团就这样一英尺一英尺、一英里一英里地横穿美国。他慢慢地了解了这个国度。一切都在他的血液和头脑里永远地扎下了根:它的食物、它的水果、它的田野和森林、它的沙漠、它的高大、它的野蛮、无法无天。他怀着怜悯、仁爱、宽厚的心情见识了人们所犯的罪恶和暴行。他回想起来的时候,觉得他们仿佛是一群孩子。他们用斧子劈开了邻居的脑袋,他们用小刀划开了对方的肚子,他们像陌生人一样居住在那片土地上,一个个嗜杀成性、麻木不仁。

被杀者的鲜血无言地渗进土地,土地接纳了它。在这片广袤、冷酷的土地上,小火车轰隆隆地向前奔跑,驶过那些接合得不太好的铁轨,铁轨把散布在各地的小市镇松散地联结起来。那些小市镇就像荒野中的营地一样散布在各地,失落而孤寂。粗糙的木料、灰泥和便宜的砖块构成了它们难看的外观。唯有土地永远长存,这些城里人几乎没有碰过土地,他们虽然都居住在土地上,但却无法占有它。

唯有土地永远长存,这片尚未开发的、热情奔放的土地,拥有粗犷的潜力,拥有上千种景致,拥有高地、斜坡和平原,拥有险恶与秀美,拥有令人惊异的肥沃、腐朽与成长,拥有强烈的色彩,巨大的穿透力和活力,拥有它对空间和流浪的欣喜。这片土地所勾起的回忆,视觉与感觉的世界所勾起的回忆,都在这个男孩的头脑和内心永远扎下了根。它满足了情欲和遨游的渴望,它攻破了他隐秘而内向的精神壁垒。对整个国家、各个地方的回忆,对滔滔滚滚、咖啡色河流与八百英里随风起伏的麦浪的回忆,对大西洋沿岸和中部大草原的回忆,对原始的皮德蒙特红土地和热带平原的回忆,这一切总会勾起对父亲那片肥沃、完美的小土地的回忆,那是他灵魂与内心欲望的阴暗面,他从未见过那片土地,但是他却极其清晰地知道,它就是人类头脑中那份古怪、虚幻、挥之不去的回忆!那是一片肥沃的、高高隆起的土地,它面积巨大,可供居住,四周用满足了的欲望筑起一道围墙。

他的思绪飞过这片海洋似的土地和幻景,想起了父亲的土地,想起了他的红色大谷仓,想起了那份清晰的亲切感,想起了那份挥之不去的陌生感,还有那份迷人的悲情之美。他想起了海港的气息,想起了海洋、城市、轮船的传说,想起了红苹果的醇香和红棕色的土壤,想起了舒适的、饱经风雨的房屋及其充满诗意、难以形容的狂喜心情。

一件奇妙的事情发生了。一天清晨,他突然醒来,发现自己直勾勾地仰望着闪烁的晨星。起初,他并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不知何故,马戏团的火车在乡野之中停下了。他可以听见机车无精打采、断断续续的喘息声,人们在黑暗中发出的奇怪的嗓音,马儿在车上偶尔的踩踏声,以及他周围大地的那种凝神注意、充满活力的宁静。

他一骨碌从帆布堆上爬起来。那时候天刚破晓,东方的天空已经透出了第一缕微光,天空渐渐发白,亮光悄然升入天空,逐渐吞噬了那里的星星。火车停在一条小河旁,小河在铁轨下方疾速地流淌着。此刻,他明白了,起初他以为的那种沉默之声,其实只是河水迅疾流动发出的乐声。

前一天夜里下过雨,此刻,河水中散发出泥土等沉积物具有的那种洁净、宜人的气息。他看见小河两岸斜伸出去的那些小桦树透出柔和、洁白的微光。他看见河对岸那条蜿蜒向前的白色大道。在大道的后面,在大道的两侧有一片果园,围着一道长满地衣的石墙。一排枝干粗糙、气味芬芳的苹果树把粗壮、弯曲的枝条伸出墙外,盖在大路上方。在暗淡的光线中,他看见树上密密麻麻地盛开着果花。清凉、醉人的幽香令他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