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贴身男仆的分外事

坦白说吧,我一向讨厌那种小说主人公讲起故事来丢三落四,让你自己琢磨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就是那种“第十章”末尾男主人公中了机关给困在地牢里,等“第十一章”一开头,人家已经置身于西班牙大使馆,还是聚会上众所瞩目的焦点。严格说来,我这会儿就该一五一十地交代本人重获平安和自由的全过程。

但是有吉夫斯这么个大谋略家安排打点,似乎并没有这个必要。说了也是浪费时间。只要吉夫斯立定心思把某君从甲地转移到乙地,例如从游艇的特等舱到此君在岸上的茅舍门前,他就有本事办到。根本不存在什么闪失、难题,也没有大惊小怪、千钧一发。总之是没什么可说的,反正就是随手拿来一罐鞋油,把脸涂涂黑,优哉游哉地走过甲板,稳步迈下舷梯,友好地挥挥手,作别那几位倚着船舷的水手哥,纵身一跃,跳上小船,约莫十分钟过后,已然在陆地上呼吸夜间清冽的空气了。身手就是这么漂亮。

把船系在栈桥上的时候,我把上述想法跟吉夫斯说了,他表示我太客气了。

“哪儿的话,吉夫斯,”我说,“我重申,身手漂亮得很,全是你的功劳。”

“多谢先生夸奖。”

“谢你才对,吉夫斯。现在怎么办?”

我们这会儿已经下了栈桥,站在通往我家花园的小路上。万籁俱静,星光闪烁,天地间只剩下我们两个,就连沃尔斯警长和多布森警员也不见踪影。不妨说整个扎福诺·里吉斯都在睡梦中。可是我一看手表,发现此时才过九点。我记得当时吓了一跳,因为精神压力过大还有命悬一线的缘故——打个比方,我还以为夜色已深,即使听说是凌晨一点也不会奇怪。

“现在怎么办,吉夫斯?”我问道。

我注意到他那精致如雕像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心中愤愤然。我对他心怀感激,那是自然,毕竟他帮我摆脱了比死还不如的命运,但是也不能由着他这样啊。我瞪了他一眼。

“想起什么好笑的事儿了,吉夫斯?”我冷冷地问。

“对不住,先生。我不是有心取笑,只不过看到先生的样子,有些忍俊不禁。看上去有些古怪,先生。”

“脸上涂满鞋油看上去有些古怪的大有人在,吉夫斯。”

“是,先生。”

“葛丽泰·嘉宝,我随便举个例子。”

“是,先生。”

“或者英奇教长[1]。”

“先生所言极是。”

“那就少跟我发表这些个人见解,吉夫斯,回答我的问题。”

“只怕我忘了先生之前问了什么,先生。”

“我之前问的是——现在也是——现在怎么办?”

“先生是想问我,对下一步的行动有什么建议?”

“不错。”

“我建议先生返回茅舍,洗净脸上和手上的污渍。”

“这个建议不错,咱们英雄所见略同。”

“之后,恕我斗胆一言,先生不如赶下一趟列车返回伦敦。”

“这个建议也不错。”

“抵达伦敦之后,我提议先生动身前往欧洲胜地,巴黎、柏林,甚至远如意大利也可以考虑。”

“或者阳光明媚的西班牙?”

“是,先生。不妨就去西班牙。”

“甚至是埃及?”

“先生,这个季节的埃及,气候略嫌燠热。”

“假如斯托克再跟我攀上亲戚,那怎么也比不上英国燠热。”

“千真万确,先生。”

“瞧瞧人家,吉夫斯!真叫硬气!这才是嚼玻璃渣子、拿着钉子当领扣往后脖颈里戳的好汉!”

“斯托克先生的确精明果决,先生。”

“老天保佑,吉夫斯,我还记得一度把罗德里克·格洛索普爵士当作食人魔呢。还有我阿加莎姑妈。跟他一比,立刻相形见绌,吉夫斯,差了十万八千里呢。说到这儿,正好想到你的处境。你还打算返回游艇,继续和那个吓人精周旋吗?”

“不,先生。想来斯托克先生不会欢迎我。以他的精明,一旦发现先生不见了,自然不难想到是我促成的。我打算回爵爷身边做事,先生。”

“他见你回去会很高兴的。”

“承先生吉言。”

“哪儿的话,吉夫斯。谁不会呢。”

“多谢先生夸奖。”

“那你这就要去公馆了?”

“是,先生。”

“那衷心道一声晚安吧。到时候我会把栖身地点和后续发展写信通知你。”

“有劳先生费心。”

“有劳你费心才对,吉夫斯。信封里还会夹带一点小心意,聊表感激之情。”

“先生太慷慨了。”

“慷慨,吉夫斯?你还不明白,要不是你,我现在还给锁在那艘破游艇上呢。不过我的心意不说你也明白。”

“是,先生。”

“对了,今天晚上还有往伦敦去的火车吗?”

“有,先生。十点二十一分发车,先生,时间很充裕。不足的是这不是特快。”

我大手一挥。

“能跑就行,吉夫斯,只要轮子转得动,能往前开,我就满足了。那么,晚安。”

“晚安,先生。”

我精神昂扬地跨进茅舍,即便发觉布林克利还没回来销假,仍然心满意足,没受到丝毫影响。我只给了这厮小半天的假,结果他却一夜一日未归,身为雇主,我或许应该大不乐意;但作为注重个人隐私、且脸上涂满鞋油的个体,我对此完全没有意见。这种情况呢,假设吉夫斯在,肯定会说逆境中应独善其身。

我全速冲上卧室,抄起水罐,往脸盆里倒水(扎飞这个小窝没配备浴室),事成之后,整张脸浸到水里,毫不吝惜地打起肥皂。仔仔细细地拿清水冲过之后,我移步镜子前:这一照一下,痛苦失望之情霎时间涌上心头,因为我这脸仍然黑似从前。不妨说,我连个表面都没剐花。

此时此刻,我开动脑筋,没过多久就发现问题之所在。我忽然记起听谁说过——还是在哪儿读过来着——遇到这种危急情况,需要的是黄油。我正要下楼找黄油,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响动。

话说以我的处境——称得上被围猎的牡鹿——听到屋内有响动,在采取下一步行动前,必须要深思熟虑一番。我看十有八九是J.沃什本·斯托克嗅着气味跟来了,因为他一旦发现特等舱空了,第一个反应就是冲到我这间茅舍。想到此处,我出卧室查探时,并没有如雄狮般纵身扑出,而是更有几分蜗牛在雷雨天小心谨慎地探出触角的风范。我站在走廊里,先是侧耳倾听了一阵。

话说这动静还真不小。声音是从客厅传来的,不管来者何人,听起来是在摔打东西。斯托克老爹那么精明务实,要是他跑来抓我,可绝不会浪费时间玩这种把戏。这么一想,我不禁精神一振,甚至踮着脚尖挪到楼梯扶手边上,探头偷瞄下面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