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第2/3页)

他们还向其他领域扩展。在四旬斋[2]这个学期,莫瑞斯标榜自己是个神学家,这并不完全是无稽之谈。他相信自己是有信仰的,当他所习以为常的任何东西受到指责时,他就会感到真正的痛苦。在中产阶级的人们中间,这种痛苦戴着信仰的假面具。这不是信仰,其实是惰性。它不曾给予莫瑞斯支持,也没能帮助他扩大视野。遇到反击之前,它甚至不存在,一遇到反击,它就像不起作用的神经一样作痛。他们家每人都有这样一根神经,并把它看作神圣的。尽管对他们来说,《圣经》、祈祷书、圣餐、基督教伦理以及其他任何超乎世俗的东西都是没有生命的。其中任何一样东西遭到攻击后,他们就惊叫道:“人们怎么能这样?”于是就在保卫协会的文件上签名。莫瑞斯的父亲去世的时候快要成为教会与社会的中坚了。倘若处在同样的状况下,莫瑞斯的思想也会僵化的。

然而,他并没有处在同样的状况下。他有一种想要令德拉姆钦佩的无比强烈的愿望。他想向这位朋友显示,除了蛮劲十足,他还有别的。他父亲说话谨慎,他却喋喋不休。“你认为我什么也不想,然而我可以告诉你,不是这么回事。”德拉姆经常不回答。莫瑞斯就心惊胆战,以为会失掉这个朋友。他曾听人家说:“只要你一天能让德拉姆开心,他就对你好,否则他就把你甩了。”他生怕由于炫耀自己的正统宗教观点,会发生本来试图避免的事。然而他怎么也抑制不住,引起德拉姆瞩目的渴望越来越强烈,于是他口若悬河地说个没完。

一天,德拉姆说:“霍尔,你为什么这样?”

“对我来说,宗教信仰是至关紧要的事。”莫瑞斯虚张声势。“由于我说得极少,你就认为我无动于衷。我把它看得非常重要。”

“那么,会餐后到我屋里来喝咖啡吧。”

他们二人正往大餐厅里走。德拉姆领着奖学金,所以必须做饭前感恩祷告,他的祈祷含有玩世不恭的腔调。吃饭时他们相互望着。他们坐在不同的桌前,然而莫瑞斯巧妙地把椅子挪了挪,以便能看见他的朋友。把面包当作小球来抛掷的阶段早已成为过去。这个傍晚,德拉姆脸上的神色严肃,没跟周围的人们交谈。莫瑞斯知道他有心事,猜测着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你想要什么,你就会得到什么。”德拉姆一边说一边关严外边那扇门,以表示“谢绝会见”。

莫瑞斯浑身发冷,满脸涨得通红。接着,莫瑞斯又听见德拉姆的声音了。他在对莫瑞斯关于三位一体[3]的看法进行抨击。莫瑞斯原来以为自己是重视三位一体教义的。然而面对着这片恐怖的火焰,那好像无关紧要了。他仰面朝天地倒在一把扶手椅上,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额头和双手淌着汗。德拉姆踱来踱去,准备着咖啡,嘴里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样,但你是自找的。你总不能指望我无限期地把话憋在心里,我非得不时地发泄一通不可。”

“说下去吧。”莫瑞斯清了清嗓子说。

“其实我本来什么也不想说,因为我一向十分尊重人们的意见,不愿意嘲笑他们。然而依我看,你好像没有任何值得尊重的意见。你那些意见统统是二手货——不,十手货。”

莫瑞斯又振作起来了,并指出德拉姆的话说得太重了。

“你的口头禅是:‘我把它看得非常重要。’”

“你凭什么臆断不是这么回事呢?”

“你确实把一些事情看得很重要,霍尔,但那显然不是三位一体教义。”

“那么,是什么呢?”

“是足球。”

这又是对莫瑞斯的当头一棒。他的手颤抖起来,竟把咖啡洒在椅子的扶手上。“你有点儿不公平。”他听见自己这么说。“你起码有气度暗示一下,我把人看得很重要嘛。”

德拉姆的脸上露出惊奇的表情,说:“反正你把三位一体看得一点儿都不重要。”

“啊,让三位一体见鬼去吧!”

德拉姆突然哈哈大笑。“就得这样,就得这样,咱们现在来谈谈我的下一个论点。”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用,反正我的脑袋有毛病,我是说头痛。毫无疑问,我证明不了这些事,也就是说,证明不了三位上帝本体为一,一位上帝本体为三。但是,不管你怎么说,对好几百万人而言,这是至关紧要的,我们是不会放弃这个教义的。对此我们有深切的感受。上帝是善良的,这是最重要的一点。为什么非要走上岔道不可呢?”

“为什么对岔道有深切的感受呢?”

“你说什么?”

德拉姆把莫瑞斯说过的话替他重新整理了一遍。

“喏,这样就首尾一致了。”

“那么,倘若三位一体教义出了错,是不是所有的论点都站不住脚了呢?”

“我不这么认为,决不会的。”

莫瑞斯完全处于招架之势。他的头还真疼,那些汗刚擦完,就又流了出来。

“难怪我解释不清楚,因为除了足球,我把什么都看得不重要。”

德拉姆走过来,情绪很好地坐在莫瑞斯那把椅子的边上。

“留神——你把咖啡碰洒啦。”

“糟糕——是我洒的。”

莫瑞斯一面擦洒在身上的咖啡,一面打开外边那扇门,朝院子里望去。离开这院子以来,好像已过了好几年似的。他不愿意再独自跟德拉姆相处,就招呼几个同学来和他们做伴,随后照平时那样喝起咖啡来。然而他们告辞时,莫瑞斯却没有跟他们结伴而去。他又吹嘘起三位一体教义来了。“这是神秘的。”他振振有词。

“对我来说,这并不神秘。然而我尊重那些由衷地感到它神秘的人。”

莫瑞斯感到不自在,瞧着自己这双厚实棕色的手。对他来说,三位一体真是神秘的吗?除了受坚振礼的时候,关于三位一体,他哪怕动过五分钟的脑筋呢?其他同学来过之后,他冷静下来,再也不感情用事了。他扫视了自己的头脑,它看上去像他这双手,毫无疑问,很耐用,又健康,具有发展的潜力。然而,它不够高雅,从未有过神秘的感觉,对旁的很多东西也都是这样。它是厚实棕色的。

“我采取这么个态度,”他顿了一下,接着大声说,“我不相信三位一体教义,在这一点上,我让步。另一方面,那句‘这样就首尾一致了’,我说得不对,首尾并不一致。然而,不相信三位一体教义,并不意味着我不是个基督教徒。”

“你相信什么?”德拉姆逼问道。

“基——基督教的本质。”

“诸如……”

莫瑞斯低声说:“耶稣赎罪。”他从未在教会之外的地方这么说过,于是激动得热血沸腾。但是,正如他不相信三位一体教义,他也并不相信耶稣赎罪。他知道德拉姆会看破这一点。耶稣赎罪是一张将牌,然而这一局打的是无将牌,他的朋友用一张非将牌就能把它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