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本序(第3/6页)

一八三六年五月,司汤达请病假回法国,他利用这个机会到外省去做了一次旅行,写出了《旅行家漫忆》,并在一八三八年出版。这本书在当时虽然遭到冷待,但是却给后世留下一份研究那个时期法国的珍贵资料,如像里昂纺织工人大暴动这类事情当时几乎是没有人写的,我们只有在《吕西安·娄万》中看到过一些反映。他这次休假时间很长。依靠他的朋友,当时的参政院院长莫莱伯爵的帮忙,他在法国待了三年,直到一八三九年才重新去契维塔-韦基亚。在此期间,他还写了《忆拿破仑》,《意大利遗事》中绝大部分的中短篇小说,当然最重要的是他写了《帕尔马修道院》。

司汤达从一八二九年开始发表中短篇小说。这些小说以《意大利遗事》为总题,陆续在《两世界杂志》上发表,后来他以《卡司特卢的女修道院院长》为名,出版了一个集子。另外他还写了一些中短篇小说,其中有几篇是他生前从未发表过的未完成稿。他的中短篇小说虽然有一大部分取材于一八三三年左右他在意大利得到的“古色斑斓的手抄本”,却获得很高的成就。那些手抄本大都记的是历代口头相传的故事,用的文字是那不勒斯或罗马的方言,故事结构非常简略,甚至前后矛盾,错误百出。司汤达凭他高明的艺术手腕使它们脱胎换骨,放出灿烂的光辉。如《卡司特卢的女修道院院长》写一对贫富悬殊的青年的纯洁的爱情和悲惨的结局。女主人公海兰·德·堪皮赖阿里的父亲是一个反动的贵族,他贿买警察去逮捕男主人公虞耳·柏栾奇佛尔太,逼得他在意大利站不住脚。他的女儿在黑暗的修道院里失身于一个主教,留下了一个私生子,最后用匕首结束自己的生命。虞耳品质高尚、心灵诚挚,他唯一的“罪过”就是贫穷,因此他不但无法得到情投意合的心上人,而且还不得不流落异国。个人幸福和社会习俗间的矛盾具有深刻的阶级根源,不可避免地引起了激烈的冲突,由此而产生的悲惨结局成为对贵族阶级的愤怒控诉。

司汤达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拉米埃尔》,是从一八三九年十月开始动笔的。他在遗稿上曾经设想用《路易·菲力浦统治下的法国人》做书名,所以不妨猜想,他要在本书中揭示路易·菲力浦时代的特征,可惜他没有完成就突然去世了。

一八四一年底,他又回到巴黎度假,这是他的最后一次假期。一八四二年三月二十二日他从法国外交部出来,走到离玛德兰大教堂不远的街上突然中风,跌倒在地上,经人送回小校场新开路上那家他居住的旅馆,翌日凌晨就与世长辞了。他被埋葬在蒙马特公墓里。送他入土的有他的表弟高隆,他的朋友梅里美和屠格涅夫等人。墓碑上的文字是他自己用意大利文早就写好的:“米兰人亨利·贝尔安眠于此。他曾经生存、写作、恋爱。”他是这样热爱意大利,因此终于以米兰人自居。这位出生在格勒诺布尔的米兰人生前虽然终身潦倒,过着拮据的生活,却凭着他那支笔最后获得了世界声誉。他在文学上的成就越来越受到重视;他的作品对欧洲现代文学产生了难以估计的影响,而且还在继续产生巨大的影响。他生前反对的那些十九世纪的古典主义和消极浪漫主义作家们的作品,虽然当时流行一时,随着时光的推移,已经黯然失色,而他的《红与黑》、《吕西安·娄万》和《帕尔马修道院》等巨著已成为世界文学宝库中的瑰宝。

现在让我们来谈一谈《帕尔马修道院》。首先,我们应该指出,这部作品不是像作者在序言中所说的那样,在一八三年远离巴黎三百法里的地方写成的,而是在一八三八年十一月四日他在巴黎开始动笔,花了五十二天工夫,在同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完成的。当时他住在戈马丹路八号一所房子的四层楼上。这所房子现在还在。这样一部数十万字的巨著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完成,真是速度惊人,这在世界文学史上也是极其罕见的现象。司汤达在给巴尔扎克的复信中说:“《修道院》的许多篇幅就是根据最初口授的本子付印的。”每天早上,他“看看昨天写的那一章的最后三四页,……就有了当天这一章”。他或是自己写,或是口授,让一个叫波纳维的人记录,平均每天要写满二十五页。我们引用这件事是要指出:《帕尔马修道院》在他心中经过长时期的酝酿早已经成熟,就像金黄的果实早已在树上成熟那样,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把它摘下来了;再说,他口授时那种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神情对我们了解他那独特的、简练的风格也不无帮助。

这部小说故事的来源,也取自上面提到过的那些十六世纪和十七世纪的“古色斑斓的手抄本”。一八三八年八月十六日,他在其中一个手抄本的边上写了一个注:“利用这个梗概写一篇小小说。”显而易见,他已选中了这个名叫《法尔耐斯望族创业史》的故事。故事发生在十五世纪末叶。当时罗马有一个贵妇人,叫伐诺莎·法尔耐斯。她是红衣主教罗德历克·伦佐里的情妇。伦佐里出生于波尔奇亚家族,又是当时教皇的侄儿,所以权势熏天。伐诺莎有一个内侄,名叫亚历山大·法尔耐斯,他是个横行霸道的花花公子。不过有姑母做靠山,他尽管为非作歹,别人也奈何他不得。有一天,他在罗马主持发掘文物,看见一个美人路过。他肆无忌惮地冲上去,杀死一个听差,抢走美人,并且跟她同居了一个月。这一回他祸闯得太大,他的保护人虽然势大滔天,也无从包庇。他被教皇关进圣安琪拉城堡,等待判决。伐诺莎和伦佐里眼看无法搭救他,就横下心帮助他越狱。伦佐里设法送给他一根三百尺的长绳,让他在黑夜里逃出城堡。另一种说法是,买通狱卒,让他坐在篮子里,把他从墙上吊到城堡外。过了几年,一四九二年伦佐里当上教皇,取名亚历山大四世,马上任命法尔耐斯为红衣主教。这位红衣主教的行为比以前有所收敛,因为他爱上了一个名叫克莱李娅的姑娘。他们秘密同居,生了两个孩子,始终没有把这种暧昧关系泄露出去。一五三四年法尔耐斯也当上教皇,即保罗三世。

凡是看过《帕尔马修道院》的读者,看到上面这个故事梗概,就会发觉书中有些情节同梗概中的几乎如出一辙,甚至克莱李娅(Cléria)这个名字也保留下来,仅仅改动一个字母,变成了克莱莉娅(Clélia)。《帕尔马修道院》的作者并不讳言,他写的是“法尔耐斯那样一个逝去了的时代”。根据他在手抄本上的注文看,他原想以这个故事的情节为基础写一篇《卡司特卢的女修道院院长》那样的中短篇小说。但是,他当时正在写一部回忆拿破仑的书,脑子里充满了他年轻时的亲身经历。通过梅里美的介绍,在此期间他认识了德·蒙蒂霍夫人。蒙蒂霍夫人有两个女儿,一个叫欧仁妮,一个叫巴卡。她们同司汤达非常好,常常缠着他讲故事。他给她们讲滑铁卢战役,而且穿插了一个参加这次战役的士兵。后来,他产生了一个念头,把滑铁卢战场上的一个士兵跟亚历山大·法尔耐斯合成一个人,这就是法布利斯·台尔·唐戈。故事发生的年代也从十五世纪末叶搬到十九世纪神圣同盟时期,事实上,书中不仅可以发现一八二年左右的史实,还可以找到一八三九年的事情。一个拦路抢人的花花公子法尔耐斯变成了参加过滑铁卢战役的、拿破仑的热烈崇拜者法布利斯。两人的精神面貌没有丝毫相似之处。世界上当然没有点石成金的魔术,但是伟大的艺术家把一段十五世纪的枯木拿来种植在神圣同盟时期的土壤里,却能使它开出文苑奇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