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4页)

“不过,我还没有糊涂到把恭维话说个没完的地步。在我斟词酌句的时候,我看见在这间到处都是大理石的饭厅里有十二个穿号衣的跟班和不少亲随,他们的打扮在我当时看来真可以说是豪华极了。您就想想吧,这群混蛋不但穿着挺好的皮鞋,而且还有银扣襻呢。我斜眼一看,一双双眼睛全都呆呆地盯着我的军服,说不定还在望着我的鞋子,这可叫我难受死了。我只要用一句话就可以把这些人全都吓住,可是怎么才能叫他们规规矩矩,而又不至于使两位贵妇人受惊呢?因为侯爵夫人,正像她后来屡次告诉我的,为了给自己壮壮胆子,派人把住在修道院里念书的小姑吉娜·台尔·唐戈接了回来。吉娜就是后来的那位迷人的彼埃特拉内拉伯爵夫人。在称心如意的时候,没有人能比她更快乐,更和气,在倒霉的时候,也没有人能比她更勇敢,更泰然。

“吉娜当时大约十三岁,不过看起来却像有十八岁,又活泼,又直爽,这您是知道的。她见了我那一身打扮,生怕自己一下子笑出来,竟不敢动嘴吃东西了。侯爵夫人却恰恰相反,她一个劲儿用客气话敷衍我。她从我眼睛里清清楚楚地看出了我的不耐烦。总而言之,我是一脸的尴尬相;我在默默地忍受别人的轻蔑,而据说这是一个法国人所办不到的。终于,我灵机一动,有了主意:我跟两位贵妇人谈起自己经历的困苦,谈起两年来那些愚蠢的老将军把我们留在热那亚山区中所过的苦日子。我告诉她们,我们在那里领到的是当地不通用的指券和每天三两面包。我谈了还不到两分钟,善良的侯爵夫人眼里就含着泪水,吉娜也变得严肃起来。

“‘怎么说?中尉先生,’吉娜对我说,‘三两面包!’

“‘是的,小姐。可是一个星期里还有三天发不下来,而且我们是住在老百姓家里,他们比我们还要苦,我们经常把面包分点给他们。’

“离开饭桌的时候,我让侯爵夫人挽着我的胳臂,一直把她送到客厅门口,然后又赶紧走回来,把仅有的一个值六法郎的埃居赏给伺候我吃饭的仆人,而对这个埃居的用途我曾经抱过多少幻想啊。

“过了一个星期,”罗贝继续说,“事实证明,法国人并没有把任何人送上断头台,台尔·唐戈侯爵于是从科摩湖边他的格里昂塔城堡里回来了;他是在法军迫近时,撇下年轻貌美的妻子和妹妹,让她们在战火之中听天由命,自己却勇敢地躲到城堡里去的。这位侯爵对我们的仇恨和他对我们的恐惧程度相等,也就是说,到了无法衡量的程度。在他和我应酬的时候,那张苍白、虔敬的肥脸看上去真是好笑。他回到米兰的第二天,我从六百万的军税中分配到三奥纳呢料和两百法郎。这一下我又抖起来啦,我成了两位贵妇人的舞伴,因为舞会开始举办了。”

罗贝中尉的经历也可以说是每一个法国人的经历。人们非但不嘲笑这些正直的兵士的贫困,反而同情他们,喜爱他们。

这段喜出望外的幸福和陶醉的时期,前后只有短短的两年。疯狂达到了那么没有节制、那么普遍的程度,以至于我无法加以解释,除非是借助于下面这个根据历史考察得来的深刻的见解:“这个民族已经苦闷了一百年。”

南方国家原来不把寻欢作乐当作一回事,过去在维斯康蒂家族和斯佛尔查家族那些著名的米兰公爵的宫廷里,这种风气是十分流行的。可是自从一六二四年西班牙人征服米兰公国以后,在那批阴沉、多疑、傲慢而又经常担心有人谋反的主人统治之下,欢乐也就销声匿迹了。老百姓染上了统治者的习惯,受到一点极小的侮辱就想用匕首去报复,及时行乐却不怎么去想了。一七九六年五月十五日法国人进入米兰,一七九九年四月他们在卡萨诺战役以后被赶出去,在那一段期间,狂喜、快活、寻欢作乐、对一切阴郁的甚至合情合理的情感的忘怀,达到了那样的程度,以至我们可以举出不少年老的百万富商、年老的高利贷者和年老的公证人为例,他们也暂时地忘掉了发愁,忘掉了赚钱。

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家大贵族,仿佛对人人欢乐、个个心花怒放的景象赌气似的,退隐到乡间的府邸去。事实上,在摊派为法军征收的军税时,这些富贵人家也总是倒霉地摊到大份儿。

台尔·唐戈侯爵看不惯这样的欢乐,他是头一批回到科摩的另一面,他那雄伟的格里昂塔城堡去的一个。女眷们也曾经领着罗贝中尉到过城堡。这座城堡所处的位置大概在世上是独一无二的了,它矗立在美丽无比的科摩湖畔的一片一百五十尺高的高地上,俯瞰着大部分的湖面;从前曾经是一个要塞。从堡内各处刻着纹章的大理石上可以看出,它是台尔·唐戈家族在十五世纪建造起来的,那儿还可以看到吊桥和深深的城壕;城壕里虽然已经没有一点水,但是仗着八十尺高六尺厚的围墙,城堡是挡得住一次突然袭击的,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生性多疑的侯爵才把它爱如珍宝。周围有着二三十个忠诚的奴仆,他就不至于像在米兰那样提心吊胆;他认为这些奴仆对他忠诚,显然是因为他除了骂他们,就从来不开口和他们说话。

他的恐惧也并不是完全没有理由的。在离格里昂塔三法里的瑞士边境上,有奥地利派来的一个间谍;他积极地和这个间谍通消息,帮助战俘们潜逃。这件事很可能引起了法国将军们的重视。

侯爵把年轻的妻子留在米兰,处理家务,负责筹划摊派到casa del Dongo(当地的称法)的军税。她想设法把税额降低,因此不得不去拜访一些担任了公职的贵族,甚至还得拜访几个很有势力的非贵族人士。突然在这个家庭里发生了一件大事。侯爵已经在安排年轻的妹妹吉娜的婚事,对方是一个非常富有,门第又极为高贵的人物。但是这个人头发上扑粉,因而吉娜在接见他的时候常常忍不住哈哈大笑。不久以后,她就干下了嫁给彼埃特拉内拉伯爵这件傻事。其实伯爵也是一个非常好的上流人,长得挺不错,但是他家里一代比一代败落,而最丢脸的是,他是一个新思想的热烈拥护者。彼埃特拉内拉在意大利军团里当少尉;这就更叫侯爵失望了。

在这狂热和幸福的两年以后,巴黎的督政府摆出坐稳了江山的君主的面目,对一切不是平庸的东西都表示憎恶。督政府派到驻意大利的军队中来的那些昏聩无能的将军,在维罗纳一带的平原上打了一连串的败仗,而正是在这些平原上,两年前曾经出现过阿尔科和洛那托的奇迹。奥地利的军队又逼近了米兰。当了营长并且在卡萨诺战役中负伤的罗贝中尉,最后一次来到他的朋友台尔·唐戈侯爵夫人家里寄宿。离别是悲伤的。罗贝和随法军撤退到诺维去的彼埃特拉内拉伯爵一同动身,年轻的伯爵夫人也坐上一辆大车跟着军队走了。她的哥哥拒绝把她名下的那一份家产分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