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6页)

晚上十点钟左右,这一小队人在一个由好几条十分狭窄的街道组成的大村庄的村口上,追上了他们那一团人。但是法布利斯看出来,奥布利伍长避免和任何一个军官说话。“没法往前走了!”伍长嚷着说。步兵,骑兵,特别是炮兵的弹药车和军需车,把所有的街道都塞得水泄不通。伍长一连试了三条街,都只走了二十来步就不得不停下来。人人都在骂街,发脾气。

“又是一个卖国贼在指挥!”伍长叫道,“如果敌人想到把村子围起来,咱们就全得像狗一样当俘虏。你们跟我走。”法布利斯看了看,只剩下六个兵跟着伍长。他们走进一扇开着的大门,到了一个宽大的养鸡鸭的院子里,从院子走进一间马房,又从马房的一扇小门到了一片菜园子里。他们在园子里闯来闯去,一时摸不清方向。但是翻过一道篱笆,他们终于到了一大片荞麦地里。靠着那片乱哄哄的叫嚷和闹声指引方向,不到半个钟头,他们就到了村子另一头的大路上了。两边的路沟里满是丢弃的枪支,法布利斯挑了一支。大路虽然很宽,但是挤满了败兵和车辆,伍长和法布利斯走了半个钟头才前进了五百步。这条路据说通往沙勒尔瓦。村里的大时钟敲十一点了,伍长喊道:

“还是从田里穿过去吧。”这支小队伍除去伍长和法布利斯,只剩下三个兵了。离开大路四分之一法里以后,有一个兵说:

“我不行了。”

“我也是。”另一个兵说。

“糟糕!咱们全都一个样,”伍长说,“不过,你们得听我的指挥,自有你们的好处。”他看见在一片非常广阔的麦地中间,沿着一条小沟,有五六棵树。“到树那边去!”他对部下说。到了那里,他又说:“就在这儿躺下吧,最要紧的是不要有声音。可是在睡觉以前还有件事,谁有面包?”

“我有。”一个兵说。

“给我。”伍长用命令的口气说。他把面包分成五块,自己取了最小的一块。

“在天亮前一刻钟,”他吃着面包说,“敌人的骑兵就会追上来。可不能等着挨刀。在这样大片的平地上遭到骑兵的追击,要是光杆一个人,那就完蛋了,不过有五个人在一起就能保住性命。跟着我,采取一致行动,敌人不到跟前别开枪。明天晚上我准保叫你们到达沙勒尔瓦。”伍长在天亮前一小时叫醒他们,吩咐他们重新换上弹药。大路上的闹声还继续着,一夜没有停过,听起来就好像远处有一股急流似的。

“简直像一群逃命的绵羊。”法布利斯天真地对伍长说。“闭上你的嘴,毛孩子!”伍长气愤地说,他这支队伍里的另外三个兵也怒气冲冲地望着法布利斯,就好像他说了什么亵渎神明的话似的。他侮辱了这个民族。

“这太过分了!”我们的主人公想,“从前在米兰的时候,我就在总督那儿注意到这一点;他们并不是在逃跑,绝不是!跟这些法国人在一起,如果说实话会触犯他们的自尊心,那就说不得。不过,他们这种凶狠狠的样子,我才不在乎呢,这可得让他们知道知道。”他们继续往前走,始终和大路上川流不息的败兵保持五百步的距离。走了一法里路以后,伍长带着他的队伍越过一条通向大路的小路,小路上躺着许多兵。法布利斯花四十法郎买了一匹相当不错的马,又从丢弃得满处都是的马刀中,仔细挑选了一把又长又直的。“既然人家说应该用刀尖刺,”他想,“那么这一把就是最好的了。”这样装备起来以后,他就跃马奔驰,很快就追上了走在前面的伍长。他踩稳马镫,左手握着那把直直的马刀的刀鞘,对那四个法国人说:

“在大路上逃命的这些人,就像一群绵羊一样……他们像受了惊吓的绵羊似的跑着……”

法布利斯说到“绵羊”这两个字,声音特别加重,可是他的伙伴们却已经忘掉了一个钟头以前曾经为这两个字生过气。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意大利人和法国人的性格迥然不同。法国人无疑是比较幸运的,他们事过即忘,不再记仇。

我们也不必隐瞒,法布利斯在说过“绵羊”以后,对自己感到很满意。他们一边走,一边东拉西扯地谈着。走了两法里以后,还没有见到敌人的骑兵,伍长感到十分奇怪,他对法布利斯说:

“您是咱们的骑兵,快跑到那边土岗子上的庄子里去,问问老乡肯不肯卖顿中饭给咱们。跟他说清楚,咱们只有五个人。他要是犹豫,您就用自己的钱先付给他五个法郎;不过,您放心,我们吃完饭会把这个银币拿回来的。”

法布利斯看看伍长,只见他是那么严肃,叫人不敢冒犯,而且确实带着一种精神上的优越感,于是他照办了。一切都不出这位指挥官的预料,只是法布利斯坚持不让他们用武力把他给农民的那五个法郎收回来。

“钱是我的,”他对伙伴们说,“我不是替你们付的,我付的是他喂我的马的燕麦钱。”

法布利斯的法国话发音实在很糟,使他的伙伴们感到他的话里有一种高人一等的口气。他们很气恼,从这时候起,他们就打定主意到晚上要找他决斗。他们觉得他和他们大不相同,这一点使他们感到不痛快。法布利斯恰恰相反,他开始感到自己对他们有了深切的感情。

他们不言不语地走了两个钟头,伍长望着大路,忽然高兴得叫了起来:“咱们那一团人在这儿!”转眼之间,他们到了大路上。可是,唉!在那鹰旗的周围连两百人都不到。法布利斯很快就看见那个女商贩。她徒步走着,两眼通红,隔不大会儿就哭一阵。法布利斯找那辆小货车和珂珂特,却怎么也找不到。

“全都丢啦,毁啦,叫人给抢光啦!”女商贩嚷着回答我们主人公询问的眼光。他一句话没说,就下了马,拉着缰绳,对女商贩说:“骑上去。”她没有让他再说第二遍。

“替我把马镫往上吊一吊。”她说。

她在马上一坐稳,就跟法布利斯谈起夜里遭到的种种不幸。她叙述起来没完没了,我们的主人公却热心地听着。其实他半句也听不懂,只不过是对女商贩怀着一种亲切的感情罢了。临了她又说:

“可真没想到,抢我、打我、毁了我的竟然是法国人……”

“怎么!不是敌人吗?”法布利斯说,天真的表情使得他那张严肃、苍白的脸更显得可爱了。

“瞧你有多傻,我可怜的孩子!”流着眼泪的女商贩却忍不住露出了笑容,说,“可是尽管如此,你却很可爱。”

“您说他傻,他一枪就把那个普鲁士人撂倒了,”奥布利伍长说,在一片混乱中,他凑巧来到了女商贩骑着的那匹马的另一边,“不过,他很骄傲。”伍长继续说下去……法布利斯不由得怔了一下。“你叫什么名字?”伍长又说,“因为将来要是向上面呈报,我想把你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