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4/6页)

伯爵在回家的路上吩咐把马车赶得飞快,一进门就嚷着说,谁也不准放到楼上来,还叫人告诉值班的近侍,他放了他的假(知道在能听见他声音的地方有人,他就觉得厌烦),然后他跑进大画廊,把门一关。在那里,他总算可以尽情发泄他那满腔的怒火了。他在画廊里待了一个晚上,也不点灯,像个精神失常的人似的走来走去。他力图静下心来,好集中全部的注意力盘算应该采取什么行动。他陷入即便是他的死对头见了也会同情的痛苦之中,他对自己说:“我讨厌的那个人就住在公爵夫人家里,和她形影不离。是不是把她的女用人找一个来问问?再没有比这更危险的了。她那么和善,手头又大方!她受到她们的崇拜!(老天爷,可谁又不崇拜她呢!)问题在这儿,”他愤怒地接着说:

“应该让她看出那折磨着我的嫉妒呢,还是什么也不提?

“我要是一声不响,他们就什么也不会瞒着我。我是知道吉娜的,这是个全凭一时冲动办事的女人。她的行动连她自己也无从预料;要是她想事先打个谱儿,她就会不知如何是好。她总是在临到行动的那一刻,一时心血来潮,想出一个主意,兴冲冲地照着去做,仿佛这就是天下最好的主意,结果却把什么都弄糟了。

“要是不谈我心里的痛苦,他们就什么也不会瞒我,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能知道了……

“对,可是我要是说出来呢,就会产生另外的情况:我可以促使他们考虑,我可以防范可能发生的许多可怕的事情……说不定还会把他打发走(伯爵舒了一口气),那时候我就差不多是胜利者了。即使她一时闹点儿小脾气,我也会把它平息下去……其实,闹点儿小脾气,不也是很自然的吗?……十五年来,她一直把他当成儿子似的爱着。我的全部希望就寄托在这上面了;当成儿子似的……但是在他匆匆奔往滑铁卢以后,她就没有再见过他,而他从那不勒斯回来的时候,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对她来说,尤其如此。另外一个人!”他愤怒地又说了一遍,“而且这个人很有魅力,特别是他那股子天真、温柔的表情,还有那含笑的眼神,能给人带来多少幸福哟!公爵夫人在我们的宫廷里可不容易见到这样的眼睛!……这儿的人眼光不是阴郁的,就是讥嘲的。我自己呢,公务缠身,仅仅靠了我能影响一个总想叫我出乖露丑的人,才能当权,我的眼睛平常会是什么样子呢?啊!不管我怎样当心,我身上特别见老的,怕还是我的眼睛吧!我快活的样子不总是近乎讥嘲吗?……更进一步说吧,在这儿应该诚实坦白,我那快活的神情,不是可以叫人窥见与之十分近似的专制权力……和阴险毒辣吗?我不是有时候,特别是在人家惹恼了我的时候,对自己说‘我要怎么样,就能怎么样’吗?甚至我还添上这么一句愚蠢的话‘我应该比别人快乐,因为我拥有别人所没有的决定大部分事务的最高权力’……好,公正地说吧。习惯于这样的想法,是必然要损害我的笑容的……必然叫我带着一种自私自利……踌躇满志的神气……而他呢,他的笑容是多么迷人啊!它散发着青春时代的从容自在的快乐,而且使别人也快乐起来。”

对伯爵来说,不幸的是这天晚上偏偏天气又热又闷,预示着暴风雨就要到来。总而言之,在那些国家里,这是那种叫人走极端的天气。在漫长的三个小时内,苦苦折磨着这个热情的人的所有那些推理和他对自己遭遇的看法,可怎么叙述得出来呢?最后,慎重的想法占了上风,不过仅仅是出于这样一番思考:“我多半是疯了。我以为是在冷静地考虑,其实并不是在考虑;我不过是在反复地寻求一种不是那么难堪的处境罢了,我一定是把一种可以做出决定的道理忽略过去了。既然过分的痛苦已经叫我看不清道理,那就按着一切明智的人都赞许的、被人称为慎重的这条规则去做吧。

“再说,一旦我说出嫉妒这两个致命的字儿,我要演的角色就从此决定了。反过来呢,我今天不说什么,明天却还是可以说,主动权操在我手里。”感情波动得太厉害,如果再继续下去,伯爵是会发疯的。他心里平静了几分钟,注意力转移到那封匿名信上。信是谁写的呢?他想出了许多人名,一个一个地研究,暂时忘记了自己的苦痛。最后,伯爵想起接见快要结束时从主上眼里射出的一道恶意的光芒,那时主上居然说了下面这番话:“是呀,亲爱的朋友,我们应该同意:最称心如意的雄心大志,甚至于至高无上的权力,它们给人的快乐和忧虑,比起从柔情蜜意的往还中得到的出自内心的幸福,实在算不了什么。我首先是个男人,然后才是个君主;当我有幸谈情说爱的时候,我的情妇是和一个男人而不是和一位君主在交往。”伯爵把亲王这刹那间的恶意的快活心情和信里的一句话联系起来:“我们能看到这个国家治理得这么好,也多亏了您的英明。”“这一句是亲王的话!”他叫道,“换了一个廷臣写出这样的句子,那可未免太不谨慎了。信是殿下写的。”

这个问题解决以后,法布利斯的动人的风采又浮现在伯爵脑海里,于是,由于猜中实情而感到的那一点儿快乐,马上被这残酷无情的形象磨灭了。就好似有千钧重负又压上了这个不幸的人的心头。“匿名信是谁写的有什么关系!”他怒气冲冲地叫道,“它向我揭露的事难道就因此而不真实了?她一时的任性可以改变我的一生,”他像是替自己这样发疯辩解似的说,“如果她是以某种方式爱着他,那她随时会跟他动身到贝尔吉拉特,到瑞士,到世界上任何地方去。她有钱,其实即使她每年靠几个路易生活,她也不会在乎呀!不到一个星期以前,她不是还对我说,她那座精心布置的富丽堂皇的府邸已经使她厌倦了吗?这个如此年轻的心灵需要的是新奇!而这个新奇的幸福又来得多么自然啊!她还没有来得及想到危险,想到怜恤我,就会被它卷走了!而我却是多么不幸啊!”伯爵涕泗滂沱地叫起来。

他发过誓,这天晚上不到公爵夫人家里去,可是他又无法坚持到底。他的眼睛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渴望看见她。夜半时分,他来到她家,发现她单独和侄子在一起。她在十点钟送走了所有的客人,并且吩咐关上大门。

一见这两个人亲密的情形和公爵夫人真诚的快乐样子,伯爵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可怕的难题!他在画廊里考虑了那么久,竟然没想到怎样掩盖自己的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