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5页)

等其他人都上飞机,将军示意我走在前面。他最后一个进到机舱。舱里哪有什么座位。大人们,有的蹲在地板上,有的坐在包上。孩子们则坐在大人们的膝盖上。运气好的人可以缩在舱内两旁一纵纵隔出的空间,抓牢固定货物的带子。舱内拥挤不堪,人的肉体轮廓因为相互挤压不再分明。有些人可以坐预订座位的飞机体面离开南越。在这架飞机上,没人有体面可言,跟动物一样,肉贴肉,挤在一起。邦,灵,德,还有夫人和她的子女,被夹在机舱的中部某处。装卸平板慢慢升起,哐地闭上了。所有人虫一样被封闭在罐头里。将军、我和装卸长一起倚住平板,膝盖顶着跟前人的鼻子。四台涡轮螺桨发动机开始运转,轰鸣声震耳欲聋,机体抖动,平板咔咔作响。飞机启动,沿着停机坪轰轰地驶往跑道,舱里人跟着左摇右晃前倾后倒,看似一群一边默默祷告一边摇头晃体的教徒。飞机开始加速,惯性将我压在平板上。我跟前一个妇女用手臂抵住我的两个膝盖,下巴紧贴住我大腿上的背包。舱温升高,超过了四十摄氏度,舱里气味也越来越浓。汗臭味、脏衣服酸腐味以及焦虑情绪,弥漫开来。幸亏打开的舱门口传来凉风,舱里空气才有所改善。一个机组人员像摇滚吉他手一样叉开双腿站在那里,他斜挎着的可不是一把六弦电吉他,而是一把弹匣里装有二十发子弹的M16。飞机上了跑道,两侧物体从我眼前一一晃过:有混凝土防护墙,有被切削成两半的巨大铁桶。此外,有一排被弃的战机,它们这晚早时遭俯冲扫射,发生爆炸,燃起大火,因而被毁。散落一地的机翼看似从被虐待的苍蝇身上拔下的翅翼。满舱人又怕又盼,像被一条“静”毯捂住,没发出一点声音。此刻,他们所想应该同于我的所想:再见,越南;Au revoir,Saigon(7)。

突然,传来巨大爆炸声。冲击波将站在驾驶舱门口的机组人员推向人堆。我只看到这一幕,随后好一阵子,什么都看不见了,因为一道强光从打开的舱门射了进来,我瞬间被刺得失去了视力。将军一个趔趄撞上我,我则撞上舱壁,反弹向人堆。被我压在身下的人歇斯底里尖叫,酸臭唾沫喷到我脸上。飞机猛地右转,轮胎与跑道摩擦出刺耳的声音。我恢复了视力,通过打开的驾驶舱门,看到机外腾起熊熊大火。我什么也不怕,就怕烧死,就怕发动机叶片将我绞成肉酱,就怕喀秋莎火箭炮将我打成肉块。顺便提一句,喀秋莎听似一个着魔科学家的名字,还冻掉了鼻子和几根脚趾。我在顺化市外的野地里见过烤焦的尸体;一架支奴干运输直升机被击落,油箱起火,大火将机上三十几个人烧至炭化,尸体与机身金属粘到了一起;牙齿暴露,挂着猿类的狞笑;嘴唇和脸上的肉被烧尽;烧焦的皮肤,如表面光滑的黑曜岩,相当怪异;头发全部化为青灰;谁认得出,他们之前是我的同胞,是人类?我不要那种方式死去。我不要任何方式死去。我的共产主义同志们打到了西贡城外,他们由城外向城内实施远程炮火打击,我可不想死于他们的炮击。一只手揪住了我胸脯,我清醒过来,我还活着。又一只手爪子似的薅着我的耳朵,是被我压在身下的人的手。他们鬼哭狼嚎,拼着命搡掉我。我想立起身来,使劲一撑,结果一掌撑到一颗油腻腻的脑袋,撞上了将军。跑道某处又传来爆炸,舱里惊恐加剧。男人,女人,孩子,叫得更加凄厉。飞机打着旋,猛地刹住,随即向一边倾倒。驾驶舱门不再向着火光,而是冲着漆黑之处。有男人尖叫:“我们都要没命了!”装卸长边想新词,边咒骂,边降平板。一舱人拥向舱口。我被挟着往后倒了下去。为了不被踩死,我用背包护头,顺着平板往下滚去,一路撞倒了不少人。又一枚火箭弹在身后几百米处跑道上炸响。火光将一处停机坪照得透亮。借着火光,我看见最近一处可躲避炮火的地方,一段离跑道五十米远、已被炸烂的混凝土隔离墩。爆炸声渐渐弱了,即便如此,在这个不再平静的夜晚,到处可见火光。飞机右边两台发动机燃烧起来,瞬间变成熊熊火炬,浓烟滚滚,火星四溅。

我跪在地上,两手支撑。邦一只手攥住我的肘,往前拽我,另一只手拉着灵。灵则用空出的手兜胸抱起嚎啕大哭的德。火箭炮和其他各种轻重火炮,流星雨似的倾泻在跑道上。恍如末日的火光中,只见撤离者连滚带爬、跌跌绊绊冲向混凝土隔离墩;箱包狼藉一地;飞机左侧两台涡轮螺桨发动机仍在轰轰转动,产生的气流将小孩吹离了地面,将大人吹得东倒西歪。已逃到隔离墩的低头躲在墩后,呜咽着。突然,有物体——碎片或子弹——呼啸着飞过头顶,我扑倒在地,匍匐前进。邦领着灵也爬着往前,灵表情紧张但坚毅。我们爬到隔离墩,找到一个空处。机组人员该是关了发动机,轰鸣不再,朝我们打枪的声音则因此清晰可辨。枪手应该是瞄准燃烧的飞机,但子弹嗖嗖飞过我们头顶,或打在隔离墩上反弹起来。“是我们的人。”邦双膝收在胸前,一只手搂着蜷缩在他和灵之间的德,说道。“他们生气了。他们也想上我们的飞机。”“不可能。”我说道,“打枪的是北越军队。他们包围了机场。”虽这么说,但我也认为,打枪的很可能是南越军人,他们在发泄不满。飞机油箱炸了,火球将一大片机场照得通亮。我转过脸,不看大火,没料竟看到躲在我旁边的副部长秘书。这个平庸公务员的脸几乎贴住我后背,那对吉娃娃狗眼似的眼睛将他的心思暴露得跟影院招牌上的片名一样清清楚楚。跟共党女特工一样,跟把守机场入口的中尉一样,他乐得见我死哩。

我该他恨。毕竟,我没给他狠赚一笔的机会。事情原委是这样的:花花太岁少校设法为我弄到了他的住址。我没打招呼便去了他家。“是的,我手上有些签证。”我和他坐在他家客厅,他说道,“我和我的同事按公正原则发放。如果只是有特权或有钱的人有机会逃离西贡,很不公正吧。”我嗯嗯着,表示理解。“可是,要真讲公正,”他继续道,“大凡要走的都可以走。显然情况不是这样,这就让我很为难。我凭什么充当裁判,裁定谁可走谁不可走?毕竟,我只是个秘书,没别人想的有那么大本事。设身处地,上尉,你会怎么做?”

“我能理解你的难处,先生。”我说道。我挤出微笑,挤出的酒窝隐隐作痛。我俩在玩一局结果其实早定的游戏。我急不可耐想结束我俩之间的游戏,但过场还得走。既然他拉起了一面其实千疮百孔的贞操幌子,我也得装模作样搞一面。“看得出来,你是一个令人尊重的人,有品位,有自己的价值观。”说到这,我往客厅左右点了点头。我点头的意思是,房子虽说干净整洁,但还得花钱置办一番。客厅粉刷过的墙上爬着几只壁虎,挂了些饰品,如钟、年历、中国字画以及吴庭艳风光时的彩照。吴认为自己是南越总统,而非美国傀儡。这给他招来杀身之祸。这个一袭白色西服的小个子男人后来被杀,成了越南天主教教徒心目中的圣徒。他死得痛苦,与殉道者相称:四肢像捆猪似的被捆在一起;满脸血污;一辆美国运兵装甲车里到处溅有他的脑浆,看似罗夏测验墨迹图(8)。屈辱死状被拍下,各国媒体登载了照片。照片的配文很有艾尔·卡彭(9)口吻,耐人寻味:别惹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