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4页)

“很高兴见到你。”大导演先开腔,“欣赏你给剧本提的意见。来点喝的。咖啡,茶,白水,苏打水,苏格兰威士忌。喝苏格兰威士忌没有早晚。瓦奥莱特,拿些威士忌,冰块。我说冰块。不要冰块。好。我也不要。我喝威士忌从不加冰块。看看我的风景。不,不是看那个花匠。何塞!何塞!得用力敲窗户玻璃他才听得见,那家伙是半个聋子。何塞!走开!你挡了风景。很好。看这风景。我说那边,好莱坞标志。总看不厌。像上帝箴言从天而降,咚地砸在山上,箴言变成了好莱坞三个字。上帝不是说了,要先有光。电影不就是光。没有光不可能有电影。然后才有了字。看见好莱坞三个字提醒我每天早上要写东西。什么。好吧,那不是好莱坞三个字。我服了你。好眼力。字摇摇欲坠。一个O一半掉了,另一个O全掉了。上帝箴言见鬼去了。不碍事。意思照样看得出。谢谢,瓦奥莱特。干杯。你们国家人怎么说干杯。我说他们怎么说干杯。哟哟哟,是这样吧。有意思。好记。那就哟哟哟。来,敬议员把你介绍给我。你是我打交道的第一个越南人。好莱坞你们人不多。见鬼,好莱坞根本没你们人。真实重要。不是说真实要胜过想象。故事还是第一位。故事的普遍原则必须遵守。但是,弄对细节不坏事情。我让一个真跟蒙塔格纳德人打过仗的美国特种部队的家伙审过剧本。他前面找到了我。他有个剧本。人人都有个剧本。不懂写。但他是真正美国英雄。两次执行任务,徒手宰越共。一枚银质奖章,一枚两边有橡树叶的紫心勋章。你该看看他给我看的宝丽来照片才是。恶心。就算这样,启发了我怎么拍这片子。几乎没改动他的剧本。你怎么看。”

过了好一阵,我才明白,他在问我问题。我听得云里雾里,感觉像英语是第二语言的人听来自另一个英语同样是第二语言的国家的人说英语。“剧本很好。”我说道。

“你肯定剧本很好。但是你。你在剧本边上又给我写了个剧本。你之前哪年哪月哪日读过什么剧本。”

我又过了好一阵,才明白,他又在问我问题。他跟瓦奥莱特一样,说话不像常人,不在乎断句。“没有——”

“我也不这么想。那你为什么认为——”

“可你没把细节搞对。”

“我没把细节搞对。瓦奥莱特,听他说的话。我研究过你的国家,朋友。我读过约瑟夫·布庭格、弗朗西斯·菲茨杰拉德。你读过约瑟夫·布庭格、弗朗西斯·菲茨杰拉德。他是研究世界上你那个巴掌大地方的头号历史学家,而她得过普利策奖,她剖析过你们心理。我想我多少了解你们人。”

他气势凌人,我很恼火。我从没这么恼火过,这种恼火让我更加恼火。正因为也只因为如此,我才有接下来的表现。“你连叫声都没搞对。”我说道。

“你说什么。”

我等着他往下说,过了一会才明白他其实在问我问题。“好吧。”我开始露出原形,说道,“如果没记错,第二十六、四十二、五十八、七十七、九十一、一百零三和一百一十八页,这么说吧,剧本里大凡有我同胞角色的地方,不管男女,开口就是叫,没一句台词,只是叫。所以,你们至少得搞对他们是怎么叫的吧。”

“天底下每个人叫都一个样。我说的对吧,瓦奥莱特。”

“对的。”瓦奥莱特说道。她坐在我旁。“天底下每个人叫都不一样。”我说道,“假设一下,我用这根电话线勒住你脖子,使劲勒,勒到你眼珠鼓出来,勒到你舌头发黑。你拼命叫,瓦奥莱特也叫,但是,你俩叫大不一样。你俩叫声是不同恐惧心理的男女叫声,男的知道自己要死了,女的怕自己可能很快会死。俩人心理不一样,生理结构也不相同,音质大相径庭。人人都有痛苦,但痛苦又是每个人独有的,必须用心听才能听出来。要想知道一个人痛苦跟其他人痛苦是否一样,就要听表达痛苦的声音。表达时,声音和声音背后的思想,带有文化和个人色彩。比如,在美国,逃命的人会想到叫警察,他们处理面临的痛苦时,这么做合情合理。但在越南,没人会叫警察,因为给人们造成痛苦的往往是警察。我说的对吗,瓦奥莱特?”

她只是点头,没有言语。

“既然如此,请允许我直截了当指出来。在剧本里,越南人都这么叫:啊嗳嗳嗳呃呃呃呃呃!!!比如,第三号村民,掉进了越共布下的尖竹钉陷阱,人被刺穿,是这么叫的。还有那个小女孩,发现越共潜入了村子,宁愿牺牲自己也要向美军特战队队员报警,被割喉前,也是这么叫的。我听过很多同胞的痛苦叫声,可以相信我,他们可不像剧本写的这样叫。想听听他们怎么叫吗?”

大导演吞咽着唾液,喉结随之一上一下。“可以。”

我站起身,身体前倾,靠住桌子,盯着他的双眼。实际上,根本没看他。浮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精瘦的蒙塔格纳德人的脸。他是布鲁族长者,住在离剧本写的地方不远的一个真实村庄里。有人说,他是越共联络员。当时,我在执行升任中尉后第一次任务。上尉用根生锈有倒刺的铁丝勒着他的喉咙。“项链”勒紧,紧到他每次吞咽,倒刺便刺着喉结。我实在想不出办法救他。老人在叫,但不是因为倒刺扎着喉结。倒刺扎喉结不过预热,真正折磨还在后头。我看着尽管只是预热的场景,心里都在为他叫了。

“是这么叫的。”我说道。手伸过桌面,拿起大导演的万宝龙自来水笔,在剧本封面上写了几个大大的黑色象声字:啊嗳呃呀呀呀呀呀!!!拧上笔套,将笔放回皮质写字垫板上,说道:“在我国,就是这么叫的。”

* * *

我离开大导演家,一路往下,离了好莱坞山,前往相隔三十个街区、位于好莱坞平原地区的将军家。我将第一次与好莱坞打交道的经历报告了将军和夫人,他俩很替我愤愤不平。我与大导演、瓦奥莱特会面超过了预定时间。大部分时间里,我克制再克制。我指出,影片讲述越南,可是,影片竟没有一个有像样台词的越南人角色,可能会被视为文化漠视。“说得固然对,”瓦奥莱特插话道,“但是,归根结底,要看谁买票看电影。坦率说,越南观众不会买票看这部电影,对吧?”我压住火。“即便如此,”我说道,“既然一部片子以某国为背景,那么,让该国的人说几句台词,而不像剧本注明到说母语的村民处停拍,难道你们不认为这会使片子更可信,更反映现实,更地道吗?你们认为,让他们真正说话,这样的镜头可能有损片子形象,所以只让他们嘴里发出点声音,权当说话也就够了,是这样吗?你们哪怕让他们说些口音很重的英语——你们懂我的意思,就是那种亚洲洋泾浜英语——只当他们在用美国观众竟也能明白的亚洲语言说话,难道你们连这也做不到吗?难道你们不认为,让美国特战队队员谈情说爱,会让片子更吸引观众吗?这些男人真的只爱战友只为战友而死吗?剧本里一个女人都没有,这让观众只会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