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2/6页)

俩人喘着粗气,站在战场上。地面上的余烬,黑烟袅袅,嘶嘶作响。

沙姆斯:听到了吗?

贝拉米:我什么也没听到。

沙姆斯:没错。是和平的声音。

但愿如此!不过且慢,影片没有就此结束。只见一个老妇从精共藏身的洞穴里哭天喊地冲了出来,扑在她的精共儿子的尸体上。沙姆斯和贝拉米怔住了,随即认出她来,肮脏下等妓院的鸨母。她一口黑牙,平日里和和善善。特战队队员常光顾妓院,隔三差五染上性病。

贝拉米:天哪,妈妈桑原来是越共。

沙姆斯:他们都是,孩子。他们都是。贝拉米:怎么处置她?

沙姆斯:由她去吧。我们回家。

沙姆斯将西部片、侦探片、战争片讲的最基本生存守则忘个精光:

永远不要背向敌人或受到伤害的女人。他们刚转身,愤怒的妈妈桑抄起儿子的AK-47步枪,从背后向沙姆斯一通狂扫,子弹由臀部向上至肩胛骨射进他的身体。贝拉米一个急转身,扣动扳机,将弹匣里余下的子弹射向妈妈桑。她倒在地上。表现她的死用了慢镜头,十四道逼真血柱自体内喷射出来,她顿时变成血人。为制造喷血效果,韩力在她身上安置了由他操控的十四个小炸点,此外,在她嘴里放了两个,由她自己咬炸。“味道太恶心了。”事后,我替她擦嘴和下颏上的假血。她说道。“我演得像吗?”“简直震撼。”我说道,“没谁演得出你这种死。”她听了极为满意。

当然,她的死不能同“绝对主角”的死相提并论。为确保无人敢称亚细亚·秀或詹姆斯·尹的表演盖过他的表演,“绝对主角”要求,他的死必须拍十八遍。不过,对“绝对偶像”的表演要求更高,他得将绝对主角饰演的临死的威尔·沙姆斯紧抱在怀里,要知道,影片拍了七个月,“绝对主角”没洗过一次澡。没哪个军人会放过任何可淋浴或盆浴的机会,哪怕只是用肥皂就着钢盔盛的冷水擦擦身子也成。但是,“绝对主角”不以为然,我行我素。他的戏开拍前一天晚上,我向他提到真正军人也洗澡的事。他瞪着我,露出既怜悯又想笑的表情,我已很习惯这种表情,它的含义是:我的裤裆门洞开,且里面什么玩意都看不到。“正因为没有军人这么做过,现在我来做这事情。”他宣称道。如此一来,谁也不敢与他同桌用餐,谁也不敢站在距他十五乃至二十英尺范围内的地方。他散发出的恶臭可苦了“绝对偶像”,每次拍摄,“绝对偶像”不得不俯身紧紧抱着“绝对主角”,给熏得涕泗横流。“绝对偶像”还得哽咽着将耳朵贴近沙姆斯,听他气若游丝的遗言:“婊子!婊子!”

沙姆斯一死,表演舞台全给了贝拉米。他开始呼叫,请求美国空军采取弧光行动(1),打击精共巢穴。他的上空飞来一架并没出现在画面里的B-52“同温层堡垒”轰炸机,一颗不剩将三万磅“笨弹”(2)倾泻到精共巢穴,目的不是炸死活人,而是清理地面上的死人。轰炸是场胜利者在精共尸体上的狂舞,是将敢对美国不恭的人从地球上彻底清除,是向世界宣告:“我们忍不住这么做,因为我们是美国人。”这场轰炸是规模空前的电影工业制作,需要挖数条深沟,往沟里倒入两千加仑汽油,布放一千枚烟幕弹、数百支磷光弹、几十根雷管以及不计其数的火箭弹、闪光弹、曳光弹,营造出精共军火库爆炸效果。据剧本,精共军火均由中国、苏联提供。剧组人员一直盼着这个时刻。“在这样的时刻,”最后一周,大导演将剧组人员集中起来,宣言般说道,“我们让世界看到,制作这部影片无异于参战。将来你们子孙问起,在越战中,你们做了什么。你们就可以回答:‘我制作了这部影片。我创作了一件伟大艺术品。’何以知道制作了一件伟大艺术品?这就是,它跟现实一样真实,而且有些画面比现实还要真实。人们会忘记这场战争;关于这场战争,教科书里只有片言只语;学生们甚至懒得去了解这场战争;幸存者不复在人世,尸体化作了尘土,对他们的回忆少而又少,对他们的情感归于冷寂,但很长时间里,这件艺术品仍将光芒四射。它不仅反映了这场战争,本身就等同于这场战争。”

听大导演这番话,你会察出荒谬之处。不是说大导演所言没几分道理,荒谬中也有真理的种子嘛。没错,艺术最终要比战争存活更长;夜息日动的自然界车轮会将千百万将士尸骨碾为尘土,而艺术作品将赫然长存。但是,他自负臆想般话语的意思是,我听得出,他的艺术品,即便现在,也比真正代表越战意义的死去的三百万、四百万甚至是六百万条生命还重要。“他们不能代表自己。他们必须被代表。”谈到在政治上没有觉悟到自己是一个阶级的被压迫阶级,马克思这么论述道。虽然马克思论述的是一个阶级,但还有什么论述比他的话更适用于死于这场战争的人,更适用于这部影片的群众演员?这些群众演员生活浑浑噩噩,竟至于将一天挣的一美元全花在每晚喝酒上。话虽这么说,其实我也乐于参与其中,我的作孽心理随着同他们喝酒也减去了些许。我越发感觉,我为拍摄这部影片所做的事情实在令人不齿。我以为,可以在越南人如何被代表一事上促使大导演做些实质性改变,到头来发现这只是幻想。的确,我对剧本做了这样那样的修改;因为我据理力争,增加了几个有台词的越南人角色。可是,又达到了什么目的?没掀翻这头好莱坞庞然怪物,没改变它前行的方向,反倒助它走得更加顺畅。我是影片技术顾问,负责真实性,就是因为真实这个鬼怪作祟,烂片都自以为能拍成好片。我的任务是要确保影片里那些当陪衬的东奔西跑的群众演员,直至被打死前一秒钟,须是一身地道越南服装、说一口地道越南话的地道越南人。方言的节奏和服装配饰必须真实,至于对于这部影片的真正重要的元素,如情感或思想,大可不必真实。我充其量是个制衣工,保证一件衣服的一针一线不出差错。至于衣服设计、生产、消费,都由这个世界上富有的白种人掌控。他们掌握了生产资料,因而掌握了代表一切的资料,而我们的最好结果永远都是,没名没姓死去前在一旁说上哪怕一个字。

大导演的影片是越战续集,是美国注定要发动的下一场战争的序曲。影片中对群众演员演的角色的杀戮,既是土生土长越南人经历的重现,也是下一次类似经历的彩排。这部影片是对美国人脑子实施的局部麻醉,让他们对已经发生或将要发生的这类事情不会有哪怕微不足道的不适。当然,最后要真正根除各地原住民,还得依靠大型军工企业提供的技术。好莱坞就是大型军工企业的一部分,竭力在影片里根除各地原住民。这点,在按计划准备拍摄最后一个镜头的当天,我终于明白过来。即将开拍,大导演临时决定要用剩下的大量汽油炸药即兴做篇文章。他前一天给特效奇才们下达了指令,只是我不知道罢了:在公墓安放汽油和炸药,彻底摧毁之。按剧本,精共攻打村庄,公墓未遭破坏。现在,导演要增加一段画面,目的是让人们看到,无论精共还是美军,其行为多么违背道德。情节如是:一群拼死抵抗的精共游击队队员藏身于公墓。沙姆斯呼叫支援,请求用155毫米口径火炮发射白磷弹,对埋葬村庄先人的圣地实施轰炸,将躲在墓地的活人、埋在地下的死人一并清除。拍摄当天早上,我知道了此事。“弧光打击行动拍摄取消。”韩力说道,“那帮负责特效的家伙昨晚已经在公墓布置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