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2/6页)

我给自己倒了杯茶。“邦参加吗?”

“当然。他这样的好员工,我实在不愿放走,但是,有谁比他更适合这样的行动?你怎么想?”

我此刻想的是,从泰国到越南的唯一陆路,要穿越柬埔寨或老挝,为了不被发现,须避开大道走险路,穿越瘴疠弥漫的崇山峻岭、草深树密的丛林,沿途只有面目狰狞的猴子、吃人的老虎以及充满敌意、如惊弓之鸟不可能帮助我们的原住民。这些人烟稀少的蛮野之地,对于拍电影再理想不过了,但对于执行一项几乎肯定不成功便成仁的任务,却是凶地险境。关于这点,我无需提醒邦。我这个走火入魔的兄弟,已主动要求参加这次行动。他不是不清楚活着回到美国的希望非常渺茫,恰恰相反,正是因为这样才主动请缨。我看着自己的手,看着刻在手掌上的红色伤疤,蓦地感觉到身体的轮廓、大腿下压着的椅子和维系我身体、生命的脆弱力量。不必花多大力气就能瓦解这股力量,而大多数人想当然认为它坚不可摧。其实,只是没到那个节点。“我想的是,”我不愿细想下去,说道,“邦如果参加,我也该参加。”

将军很高兴,拍了拍手,转向夫人。“我没说错吧?我就知道他也会主动要求的。上尉,我从没怀疑过你的勇气。不过,我清楚,我想你也清楚,你留下来帮我谋划、管理后勤,作用更大,更不要说筹款、跟外界打交道等等,还要你做。我跟议员说过,在美国的越南人正在募集资金,到时派一个援助小组去泰国,帮助那里的越南难民。我们目前做的,某种意义上,就是这件事情。还不够,我们须继续游说,争取更多理解和支持。”

“或者说,至少给他们一个理由,让他们好歹装着相信,这是我们的事业。”

将军很是满意,点点头。“完全正确!我知道,不让你去,你会失望。但两利相权取其重。你在这比去那边更能发挥作用。再说,邦能照顾好自己。好啦,快中午了。我想,该喝杯啤酒了,怎么样?”

我的目光越过夫人的肩,落在墙上的钟上。钟两边分别是一面旗子与一张推销新品牌啤酒的海报。海报上是三个穿比基尼的年轻女子,乳房丰满坚挺,形状大小恰似小孩玩的气球。旗子是已垮台的越南共和国国旗,底色一片亮眼的黄色,其上三道同样亮眼的红杠。将军不止一次提醒我,它是自由越南人民的旗帜。我无数次见过国旗,也经常见这种海报,但还是头次见到这种钟。钟用硬木刻凿而成,呈越南地图形状。见钟如见国,思乡便看钟,因此,分钟与时钟的指针安在越南南部,钟盘上的数字则众星捧月般绕着西贡。制作钟的匠人也流亡海外,理解同胞,知道他们希望钟就该是这种设计。我们如今是离乡背井的难民。之所以是难民,不仅从空间方面看,更要从时间方面看。重返失落的家园,路再遥远也有尽头,而何时走完这段路,却可能遥遥无期。因此,对于背井离乡的人,首要问题永远是时间:我何时才能回家?

“可能钟不准。”我提醒夫人,“时间设置不对。”

“没有不对。”她起身取啤酒,说道,“我设的是西贡时间。”

的确是西贡时间。我怎么就没能看出来呢?西贡时间快十四个小时,看这座钟的时间,还以为是我们比这里快了十四个小时呢。我们这些背井离乡的人,被看作是难民、流亡者或移民。无论被看作哪种人,我们不是像赞扬美国是座大熔炉的人想的那样,只是生活在两种不同的文化里。我们还生活在两个不同的时区,再不愿做这样的时光行者,我们也得一会生活在“这里”时区,一会生活在“那里”时区,一会生活在“现在”时区,一会生活在“过去”时区。只不过科幻小说描写的时光行者,要么向前走,要么往后走,照这座钟,我们这群时光行者的行走方向不同。这非秘密,钟已显示:我们绕圈而行。

吃完午饭,我向将军和夫人简要报告了菲律宾冒险之旅。他们听着我的报告,阴沉的脸亮了,俩人被激怒了。愤怒可以化解悲伤、忧愁、绝望,也是化解悒郁的良药。正所谓,忘记一种痛,可以用感知另一种痛的办法。比如,能否履行法定服役义务,须接受体检(人人能过关,除非你财富缠身);体检扎针时,医生会用手拍打受检者一瓣屁股,同时将针扎进另一瓣屁股。在菲律宾,我差点变成将军餐馆隔壁中餐馆的食品橱窗里被钩住屁股倒挂的烤鸭。但是,我没告诉他们这段遭遇。此外,我还隐瞒了一件事情,亦即我几乎用命换来的赔偿金。那天上午,四个群众演员走后,又有两个人来医院看我。一个是瓦奥莱特,一个是瘦高个白人男子。男的穿粉蓝色西装,扎一条与埃尔维斯·普雷斯利一样肥大的佩斯利涡旋纹花呢领带,里面衬衣颜色黄得像吃完芦笋撒出的尿。“感觉怎么样?”瓦奥莱特问。“全都是白色(1)。”我本可好好说话,但装得有气无力、口齿不清地低声应道。她狐疑地打量我,说道:“大家惦记你。他要我转告,要不是马科斯总统今天视察拍摄现场,打算亲自来看你。”

“他”,无须指名道姓,当然是大导演啰。我装出既深明大义又不无伤感的样子,先只是点点头,过了一会才说道:“理解。”实际上,只要提他名字,我气不打一处来。“这可是马尼拉首屈一指的医院。”穿西服男子说道。说话时,他冲我笑,他的笑如一柱探照灯光。“我们都想让你得到尽可能最好的治疗。现在好些了吗?”“实话实说,”我开始不说实话,诳他,“我感觉非常糟糕。”“真是可怜。”他说道,“自我介绍一下。”他掏出一张出奇干净的白色名片。名片的边像刀片,看似随时可以伤人,我不由得有些肉跳。“我是电影公司代表。此次来是告诉您,住院所有费用由我们支付。”

“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不记得?”瓦奥莱特问。

“只记得是爆炸。一连串爆炸。”

“是一次意外。我这有份报告。”代表说着话,拎起一只暗红色文件箱。箱拎得不高不低,刚好让我看见上面亮亮的金色搭扣。真是高效!我浏览了一遍报告。内容详细,能这么快拿出这样一份报告,这点更让我叹服。要在越南,不给笔“润手费”,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没死,也算是福气吧?”

“福气极了。”他说道,“我这箱里装着您的生活,您的好日子,一句话,一张给您的支票,五千美元呐。医院出具的报告我看了,根据报告,您的伤情是吸入烟尘,一些部位擦伤刮伤,一些轻微烧伤,头部撞伤,脑震荡,没任何骨折骨裂,没任何永久性损伤。伤情并不严重,但公司仍愿满足您所有要求。”代表打开文件箱,拿出一沓装订好的用白纸打印的文件与一张窄长绿色纸片,支票。“当然,需要您签收这张收据、这份电影公司今后不再担责的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