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2/6页)

“你刚才说话了?”将军问道。

“没有,将军。”

“我听到你说话。”

“我一准在自言自语吧。”

“不要自言自语。”

“是,将军。”

不自言自语的唯一问题是,除了自己,实在想不出还有其他更想与之说话的人。听自己说话更有耐心。每个人最了解的人是自己,同时,最不了解的人也是自己。我像在一个鸡尾酒会,只想自言自语。可酒仙少校像讨嫌的客人,对我要他滚开的暗示视而不见,一个劲插话。“谋划都有生命,对吧?”他说道,“这个谋划是你生的孩子,现在,只有你才能杀死它。”在还余下的去乡村俱乐部的路上,酒仙少校就这么在我耳边絮絮叨叨。我舌头上挤满了想说给他听的话,但我竭力管住舌头,久了,舌头开始肿胀疼痛。我最望他做的,也是我曾最望父亲做的,就是从我生活中消失。我在美国收到父亲给我的信,他告诉我母亲已过世。我给敏去了一封信,写道,如果真有天主,那么,母亲不该死,该死的是父亲。“我多么希望他死!”事实上,我从美国回去后不久,他也死了。我本以为,他的死会给我带来满足感,结果并非如此。

“这是乡村俱乐部?”我们到达目的地后,将军问道。我查对地址,确实与议员请柬上的地址一致。请柬上的确写着这就是乡村俱乐部。我也疑惑。之前,我脑袋里的图景是这样的:我们的车前行在蜿蜒的路,路上没有其它车辆;再往前,便驶上了一条铺满砾石的专车道;车道尽头,有着西服背心、系蝴蝶结领带的男仆迎候;梦幻般开场后,进入静寂的秘密场所,地上铺黑熊毛皮,观景的阔大窗户间墙上挂有角枝鹿头,鹿的犀利与透着智慧的目光穿过雪茄烟霭;户外是一大片舒展开阔的高尔夫果岭,养护果岭必需的水量超过一个第三世界国家城市的用水量;精力旺盛的银行家们,四个一组,练习高尔夫;掌握高尔夫挥杆技术,一要有战争般野蛮狠劲,开膛破肚式解体工会时,这种狠劲不可或缺,二是最后一击时,须做到避税所需的精细。但此刻,映入眼帘的不是令人舒心惬意的高尔夫球场,不见源源不断提供的表面满是酒靥般小坑的高尔夫球,听不到怡然自得的欢声笑语。我们到的这个地方是阿纳海姆一家牛排餐馆。餐馆档次让人想到挨家挨户推销吸尘器的推销员。这种餐馆,对于私人宴请,尤其宴请的客人中有理查德·赫德,似乎不够体面。顺便提一句,理查德·赫德正在做巡回讲座。

我将车泊在停车场。停车场里只有两类车,一类是美国车,一类是复古德国车。我跟着将军进到牛排餐馆。餐馆老板的言谈举止有弹丸之国大使味道,既傲又卑,两者融合巧妙。他听我们说议员名字,身体不再像刚才那么僵硬,柔到头恰能略略低下。他领我们穿过迷宫似的用餐隔间。隔间里坐着雄性十足的美国男人,穿各式彩色菱形毛背心或缀有领尖扣的牛津纺衬衫,面前是数量吓人的一大堆大脊骨牛排和羊肋骨肉,正大快朵颐。餐馆老板带我们上了二楼的一个包间。包间里,议员与几个人围坐在一张大得足以躺下一个男人的圆桌旁说着话,每人手里端了一杯喝的东西。见此情景,蓦地,我明白过来,其实是议员刻意安排,让我们晚于其他人到场。在议员起身这当儿,我稳稳有些发慌的心。有史以来,最危险生物是穿西服的白种男人,而我此刻就和其中有代表性的几个共处一室呀。

“先生们,很高兴你们参加这次活动。”议员说道,“请允许我介绍几位。”他介绍的几个分别是,两个实力雄厚的商人,两个靠竞选上位的官员,两个律师,赫德博士。议员和赫德博士自然是重量级人物;其他几个,包括将军,是半重量级人物;我呢,当然是零重量级人物。这次聚会,赫德博士是第一焦点,其次是将军。议员这次安排,目的是帮将军或者说为将军提供一个机会,让他结交这些可能成为他的鼓吹者、支持者、投资者的人,扩大他的人脉圈。赫德博士是将军最最需要结交的对象。“赫德博士哪怕为你说一句话,”议员跟将军说道,“就能为你的事业打开多扇大门和滚滚财源。”因此,赫德博士两旁的座位特地留给将军和我。我不失时机拿出带来的他的书,请他签名。

“我注意到,这本书你读得很仔细。”博士窸窸窣窣翻着书页,说道。这本书没哪页没被我折过,像被水泡过似的,胀大了不少。“这位年轻人研究美国人性格。”议员说道,“据将军和我说的情况,也据我自己对他的观察,恐怕他比我们还了解我们。”听议员这么说,桌旁几个男人呵呵笑了,我也笑了。“如果你研究美国人性格,”赫德博士边在扉页上签名边问道,“为什么读这本书?它讲美国人少,主要讲亚洲人。”他将书递还给我。我拿着这本重量不轻的书,答道:“我以为,要了解一个人的性格,一条途径似是去了解这个人怎么看待别人,尤其他怎么看待那些与我们相像的‘别人’。”赫德博士目光越过无框眼镜上沿,定在我身上。他的眼神总令我不安,尤其是这个男人写了下面这段话:

“一个普通越共战士不会反对真正的美国。他反对的是他的统治者编造出来的纸老虎。他本人不过是一个充满理想主义思想的年轻人,一个受到了共产分子蒙蔽的年轻人。假如他了解真正的美国,会认识到,美国其实是他的朋友,而非他的敌人。”(第二一三页)

赫德说的普通越共战士,准确说,不是指我。我不是一个普通越共战士。然而,他是按类论越共战士,因此也谈到了我这类人。来这之前,我又读了一遍他的这本书,发现有两处论及了我这类人。如将我的面分为A面B面,论我A面时,他写道:

“激进的越南知识分子是我们最危险的敌人。他可能读过杰弗逊、蒙田、马克思、托尔斯泰的书,因此自然会问,为什么他的人民迄今没有享受到被西方文明倍加称颂的人权。他是属于我们争取不过来的那类人。他已将自己的生命交付给激进的事业,不可能再回心转意。”(第三〇一页)

赫德的这种分析不无道理。我这类人最让他们不安,不会被他们争取过去。论我B面时,他写道:

“推崇美国的越南年轻人掌握着南越通向自由大门的钥匙。他们品尝过真正的可口可乐,发现它原来竟是甜的。他们看到了美国人的瑕疵,尽管如此,对我们会真诚友善地消除瑕疵充满希望。这些年轻人是我们务必培养的对象。他们最终将替代独断专行的将军们,毕竟,后者接受的是法国人的训练。”(第三八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