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第3/5页)

但是,下面的说法究竟意味什么?我究竟终于悟到了什么?没有什么比独立与自由更加宝贵。然而,这话也可说成“空比独立与自由更加宝贵!”这两个说法看似差不多却大相径庭。第一个鼓舞人心的说法是胡志明为其信念穿上的套装。不过,他不再用它。他怎么能用它呢?他都死了。第二个说法理解起来颇费脑子。它是一个笑话。这个笑话是反穿胡伯伯用过的套装,这种触感只有一个有两套思想的男人或一个“无脸”男人才敢穿它。它前卫怪异,适合我用。通过这件反穿的套装,这件看上去不合时宜的套装,我终于明白,革命者如何从改变政治的排头兵变成集权聚势的保守者。我们不是唯一经历这种蜕变的另类。难道法国人和美国人没有过完全相同的蜕变?他们曾是革命者,但后来蜕变为帝国主义者,殖民、占领我们这个不顺从其意的小国,打着拯救的幌子剥夺我们的自由。我们革命比他们时间长得多,为此流的血比他们多得多,但在蜕变上后来居上,很快证明,学起法国主子和美国主子的各种最恶劣做法,我们是最好的学生。我们也能糟践这样那样的宏伟理想!我们以独立、自由——提起这两个词就腻味!——之名解放了自己,接着便剥夺了被我们打败的同胞兄弟的独立、自由。

除了无脸男人,领会这个笑话——一个关于为独立、自由发动的革命到头来竟可使独立、自由变得一文不值,变成一场空的笑话——也只有有两套思想的男人。我就是这个有两套思想的男人,一套是东方思想,另一套是西方思想。这两套思想合成的我,姑且称为“我们”吧,一同经历了太多。我们遇到的每个人想强力拆开我们,想逼我们做出非此即彼的选择,但政委不这么做。他给我们看了他的手掌,我们给他看了“我们”的手掌。双方手掌上的疤痕没被磨去,依然如双方年轻时那般鲜红。甚至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双方身上没留下其他印迹,只留有这道疤痕。我们的手,政委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政委说道:“你走之前,我有件东西给你。”他从办公桌底下拽出我们已破损的背包,拿出《亚洲共产主义与东方式破坏》。书还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的样子:书脊深深裂开,整本书已快分离。装订线已断开脱落,几近分为两半的书用橡皮箍箍住。“我们”竭力拒要该书,但他仍把它放入背包,将背包塞到我们手上。“以备你什么时候给我写信用。”他说道,“或者,以备你什么时候读我的信用。我也留有一本。”

我们虽不情愿,但只得接过背包。“亲爱的朋友——”

“还有一件东西。”他拿起我们的手稿,亦即检讨书与之后写的东西,示意我们打开背包。“考试室里发生的一切,你知我知就行了。所以,也把这个带走吧。”

“我们就想要你知道——”

“走吧!邦在等着呢。”

就这样,我们扛着背包,出了政委的房间,有一种从此永远放学的感觉。无须再写作业,无须再读书,无须再看老师凶巴巴的眼神。作无聊诗、玩幼稚文字游戏,不去想任何比这两样东西严肃的东西,否则,不倒在信仰破灭抑或轻无一物的重压下才怪呢。

娃娃脸看守送我们到了集中营大门。指挥官和邦在那里等着。他俩旁边是一台发动的苏联产莫洛托夫牌卡车。我们不见邦已有一年又好几个月。邦见到我们,第一句话就是:“看你这样子,真惨。”说“我们”吗?瞧他自己又是什么样子?我们的元神笑了。我们的肉体没笑,怎么能笑得出来?我们可怜的朋友穿着补丁摞补丁的破布,像具由醉鬼操控的木偶,一瘸一拐,走在我们前面。他的头发越来越稀。他的皮肤泛出丛林里腐烂植物的颜色。他的一只眼睛罩着黑眼罩。我们知道,不宜问他究竟遭遇了什么。几米开外,倒刺铁丝网后面,站着三个穿着破衣的面黄肌瘦的男人。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我们终于认出,他们原来是我们的同志:赫蒙族侦察兵,满脑子哲学思想的队医,浅棕色海军陆战队中尉。“你看起来不只是糟糕。”赫蒙族侦察兵说道,“比糟糕还糟糕。”队医竭力谐笑,嘴里仅剩一半牙齿。“别理他。”他说道。“他这是嫉妒你。”轮到浅棕色中尉,他说道,“我知道你这个杂种会第一个离开这里。祝你好运。”

我们不敢说什么,只是微笑,扬起手与他们告别。之后,和邦一道爬上卡车。娃娃脸看守推上卡车后挡板,插上闩。“咦,”指挥官仰起头看着我们,问道,“你还是没什么可说吗?”我们其实有很多话要说,只不过害怕一旦出言不慎,惹他一怒之下收回释放我们的成命,因此,听他这么问,只是摇头。“随你了。你已检讨所有错误,也没更多东西可说,对吧?”

的确,有什么可说!“空”这个字万万不能说。汽车上了路,扬起浓云般红尘。飞扬的尘土呛得娃娃脸看守咳个不停。我们看着指挥官往回走,看着赫蒙族侦察兵、队医、浅棕色中尉用手遮挡着眼睛。随着卡车拐过一道弯,整座集中营便消失于我们的视野。我们问邦其他同志的情况,他告诉我们,当向导的老挝农民试图逃跑,跳进湄公河,从此了无踪影;深棕色海军陆战队中尉两条小腿被地雷炸断,流血致死。听到这些,我们起始缄默无言。他们死,为了什么事业?还有数百万人,在统一越南、解放自己的旷日持久大战中,往往在不能自己选择的情形下,付出了生命,为的又是什么?跟这些人一样,我们也牺牲了一切,不过好歹还有一分幽默感。无论谁,只需稍稍超然事外,认真思考前述问题,即便再怎么迟钝、不懂讽刺,都会因我们——一个曾多愿牺牲自己与他人的人——着实被愚弄了一场而大笑不已。想到这里,我们笑了起来。我们大声地笑,不停地笑。邦当我们是疯子似的看着我们,问我们究竟在笑什么。我们揩去眼睛上的泪水,答道:“空。”

一路上,翻山越岭,过了不知多少关卡。道路颠簸,人被颠得几近散架,时间一长,变得麻木。就这样,两天后,莫洛托夫牌卡车终于将我们卸在西贡城外。我们拖着疲惫沉重的脚前往领航员住处。沿途经过的街道肮脏不堪。街两旁的居民个个面露愠色。邦脚跛,因此,我们走得也慢。西贡城,被捂住嘴似的,静得蹊跷。或许,这是因为越南再次陷入战争。莫洛托夫牌卡车司机这么说。红色高棉在越南西部边境不断挑衅,越南忍无可忍,大举进攻,一举拿下了柬埔寨。中国惩罚我们,今年早些时候,亦即在我接受口试那段时期的某个时候,攻打越南北部。和平的日子又一次终结。这些形势并没让我们有什么不安,我们不安的是,从城外到领航员亦即邦的表亲住处一路上,竟然没听到哪怕一首浪漫歌曲或一段流行音乐。在过去,路边咖啡厅里,半导体收音机里,少不了播放这样的歌和旋律。吃晚饭时,顺便提一句,晚饭没比指挥官的饭菜好上多少,领航员证实了指挥官先前没明说的话:当今越南禁止播听黄色音乐,只允许播听红色革命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