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这才叫做人哪(第3/4页)

他忽然晃了一下手,好像驱赶一只讨厌的苍蝇。

“嗨,没关系,”他略带歉意地说,“我要对你说的是,当那艘挂满彩旗的王室船来到,礼炮开始鸣放,亲王踏上克里特的土地时……你看见过全体人民为恢复了自由而欣喜若狂的情景吗?没有?唉,我可怜的老板,那你就是瞎着眼生下来,又瞎着眼死去。我呢,即使活到一千岁,即使只剩下一块活着的肉,我都忘不了那天所见的事儿。如果每个人都能按照他的爱好选择自己的天堂的话,到时候我要对上帝说,主啊,让我进的天堂是挂满爱神水和彩旗的克里特,让乔治亲王踏上克里特的一刻,千秋万代永远存在下去。这样我就满足了。”

他捻了捻小胡子,倒满一杯冰水,一口喝光。

“克里特发生了什么事?左巴,详细说说吧。”

“我不会做文章!”左巴不耐烦地说,“老伙计,我跟你说吧,这个世界是个奥秘,人只不过是一头大畜生。”

“一头大畜生和一个上帝。有个和我一起从马其顿来的叛乱分子,人们叫他约尔加,是个穷凶极恶、卑鄙下流的家伙。你猜怎么,他也哭起来了。‘你哭什么,该死的约尔加?’我问他,而我自己也泪水滚滚。‘你这猪猡哭什么?’可他向我扑过来,像个孩子似的哭着把我搂住。然后,这个吝啬鬼掏出钱包,把从土耳其人那里偷来的金币倒在膝盖上,再一把一把地朝空中扔。你知道吗,老板,这就是自由!”

我站起身,走上甲板,任凭激烈的海风鞭挞。

“这就是自由,”我想,“纵然有积聚金币的激情,但自由能战胜这一激情,将财产向四面八方抛掷出去。从一种激情中解放出来,受另一种更崇高的激情支配。为理想,为民族,为上帝牺牲自己?难道不也是一种束缚?所幸,心目中的理想与道德离我们越远,用来束缚我们的绳索就越松弛。如此我们就可以在宽阔的场地上蹦跳、玩耍,直到死的那刻仍没有发现绳索的存在。这就是人们所说的自由?”

傍晚时分,我们在沙质的海岸登陆。那里有像筛过似的白色细沙,仍在开花的夹竹桃、无花果树和角豆树。在右边稍远处,有一座没有树木的灰色低矮山丘,活像一个仰面朝天的女人头像。深褐色的煤层就在女人的颌下,沿着脖颈处。

刮起一阵秋风,被吹散的浮云慢慢经过,在地面投下淡淡的阴影。另一些云块骤然升起了,使太阳时隐时现,地面时明时暗,犹如一张喜忧无常的面孔。

我在沙地上驻足观看,这圣洁的沉寂,有如沙漠一般凄凉和迷人的光景。禅宗的诗句从此地显现,进入心灵深处:“何日方能看破红尘,无喜无忧?何日方能安贫乐道,退隐山中?何日方知罪、老、病、死,寓于己身?何时?何时?何时?”

左巴夹着桑图里,向我走来。

“那儿就是褐煤!”我掩盖着激动的情绪,伸出手臂,指向那像仰面女人头似的山丘。

左巴皱了皱眉,没有回头。

“不着急,现在还不是时候。先让它停下来,它还动弹哪。这家伙,像船上的甲板。”他迈开大步向前,“我们快进村吧。”

两个皮肤晒得黝黑的光脚孩子赶忙跑过来替我们拎行李。一个蓝眼睛的肥胖海关职员在一间木板房里抽着水烟筒值勤。他斜眼瞟了我们一眼,漫不经心地看了看行李,挪了一下身子,似乎要站起来,却又鼓不起劲头。他慢腾腾地拿开了他那水烟筒的管子。

“欢迎你们。”他懒洋洋地说。

一个孩子走到我跟前,用他像橄榄那么小的黑眼睛向我使了一个眼色,笑着说:“他不是克里特人。他懒得要命。”

“克里特人不懒吗?”

“他们懒……他们懒……”克里特孩子答道,“可是懒得不一样……”

“村子离这里远吗?”

“唔!不远,一颗子弹的射程!瞧,在园子后面的山沟里,是个挺漂亮的村子,老板。这儿是块宝地,什么都有,角豆、青豆、鹰嘴豆、油、酒。那边沙地里还长着在克里特成熟最早的黄瓜和甜瓜。老板,是非洲刮来的风把他们吹起来的。你要是睡在菜园里,夜里就会听见瓜长大成熟的窸窣声呢。”

左巴走在前面,他的头还有点晕晕乎乎。

“别泄气,左巴,”我对他喊道,“我们已经挺过来了,没事儿了。”

我们快步走着。地里掺杂着沙和贝壳,不时出现一棵怪柳、一棵野生无花果、一簇灯心草或苦毛蕊花。天阴沉下来,云越来越低,起风了。

我们走近一棵螺旋形双干合抱的硕大无花果树。因为年代久远,它的内部开始凹陷。一个孩子停下脚步,用下巴朝着树做了个动作。

“这是小姐树!”他说。

我感到吃惊。在克里特的土地上,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树或许都有一段悲惨的历史。

“小姐树?这是为什么?”

“还在我爷爷那时候,一位绅士的女儿爱上了年轻的羊倌。可是她父亲不愿意。女儿哭喊、哀求,但老头子就是不答应。于是一天晚上,两个青年男女不见了。大家去找,一天、两天、三天,一个星期,还是找不着。但他们开始发出臭味,大家跟着臭味去找,在这棵无花果树下发现他俩紧抱在一起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了。你明白了?因为闻见臭味才找到他们的。”

孩子大笑。我们听到村子里的嘈杂声,狗吠、妇女们叫嚷、公鸡啼鸣,这些宣告着气候的变换。空气中飘荡着从制造拉吉酒的蒸锅里散发出的葡萄渣的味道。

“村子到了!”两个孩子跑着喊道。

我们绕过沙丘就看见了村落,它仿佛趴在峡谷的斜坡上。白灰粉刷的带平台的低矮房屋参差不齐,挤在一起的窗户形成许多斑点,像是卡在石头中间的白色颅骨。

“注意,左巴,”我小声叮嘱,“现在我们进村了,行动表现得像个样子,不能让人家觉得有什么不合适,要让人家觉得我们是认真干事业的人。我是老板,你是工头。你知道,克里特人不开玩笑。只要他们看见你,发现你身上有什么毛病,就会给你起个外号。你再也甭想摆脱这个外号。你就像一只被人在尾巴上拴了个平底锅的狗似的跑吧。”

左巴用手捂住上唇的胡子,陷入了沉思。

“听我说,老板,”他终于开口,“要是村里有个寡妇,你就不必担心,要是没有……”

刚走到村口,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乞丐伸着手跑过来。她那张被晒黑的脸很脏,上唇还长着浓密的黑色汗毛。

“嗨,朋友!”她用亲近的语气朝左巴喊,“嗨,朋友,你有良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