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十五年算什么(第2/3页)

“就是我。”

“那好,愿圣母让你财运亨通!你为村里做好事,你让有家小的穷汉子能养家糊口。愿上帝降福于你!”

狡黠的老人似乎知道我的生意颇为惨淡,又添上几句安慰话:“即便不赚钱,孩子,你也别发愁。到头来你还是赚了,你的灵魂将直接进入天堂……”

“我也这么希望,老爹。”

“我不识字,可有一次我在教堂里听到基督说的几句话,一直刻在我脑子里忘不了。‘卖掉,’他说,‘卖掉你所拥有的一切,去买一颗大明珠。’这颗大明珠就是灵魂得救,孩子。你,老板,你正走在得到大明珠的路上。”

大明珠!有多少次,它像黑暗中的一大滴泪珠似的在我的思想中闪耀?

我们走着,两个男人在前,两个女人挽着胳膊跟在后面。我们不时地说上一两句话:“油橄榄开花保得住吗?要下雨吗?大麦灌浆了……”显然,我们俩都饿了,话题不离食物,而且不想改变话题。

“你喜欢吃什么菜,老爹?”

“什么菜都喜欢,孩子。说这好那坏,挑剔饭菜是造罪。”

“为什么?难道就不能选择?”

“不能,当然不能。”

“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还有人在挨饿。”

我沉默,感到惭愧。我的心从未达到这么高尚和同情的境界。

修道院的小钟响了,欢快、打趣,仿佛女人的笑声。

老人画了个十字。

“愿殉难贞女拯救我们!”他低声说,“一把刀戳进她喉咙,血流出来,在海盗时期……”

老人描绘起贞女的苦难,仿佛在讲述真正的女人,一个遭受劫难的女逃亡者,流着泪,带着孩子从东方来,被非基督教徒刺杀。

“每年一次,她的伤口流出真正的热血,”老人接着说,“我记得有一回,她的节日那天,那时候我还没有长胡子。人们从山上各村走来参拜贞女。那天是八月十五,我们男人躺在院子里睡觉,妇女们在屋里。我睡着的时候,听见贞女在喊。我赶快起来,直奔圣像。我用手摸她的脖子。我看见什么了?我的手指上满是血……”

老人画十字,转过头去看身后。“快走吧,女人们,”他喊道,“加把劲,这就到了。”

他压低嗓子说:“我那时还没有结婚。我在圣像前趴下,决定离开这个谎言世界,出家为僧……”

他笑了。

“你笑什么,老爹?”

“真有可叫你笑的,孩子。就在过节这一天,魔鬼穿上女人衣服,站在我面前。这就是她!”

他没有转身,翻过大拇指朝后边指了指。他是指不声不响跟在我们后面的那老婆儿。

“别看她现在这样,叫人看着恶心。”他说,“当年,她像条鱼似的是个活蹦乱跳的姑娘,人家管她叫‘长眉毛美人’,那丑八怪当时还真配得上这名称。可现在,唉!我的天!她的眉毛都哪去了?一根毛都没了。”

这时,我们后面的老妇人像一头被链子系着脖子的恶狗闷声嗥叫,但没吐出一个字来。

“那里就是修道院。”老人伸出手,指着说。

这座颜色洁白、光辉闪烁的小修道院建在海边的两块巨石中间。寺院的中央是教堂的圆屋顶—— 新近粉刷过,小小圆圆的,像女人的乳房。教堂周围有五六间蓝色门的修女小屋。院子里有三棵参天柏树。沿墙是一些花朵盛开的忍冬。

我们加快了步子。唱诗的优美声调正从祭坛间开着的窗户传出来,含盐的空气中飘荡着安息香的芬芳。半圆拱腹下的大门正对着遍地黑白卵石、香气扑鼻、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院落敞开。沿墙的左右两侧种着一排排迷迭香、荣乔栾那和罗勒盆花。多么宁静,多么优美!现在,太阳西落,在白石灰粉刷的墙上撒上了一层玫瑰色。

热烘烘的小教堂里光线昏暗,散发出蜡烛气味。善男信女在香烟缭绕中挪动。五六个身上紧裹黑袍的修女用甜美的高音唱着 “全能上帝”的圣歌。她们不断地跪下,人们可以听到她们的黑袍下摆发出像鸟翅膀似的沙沙声。

我已多年没有听到圣母赞歌了。在我少年的叛逆时期,每经过一座教堂,胸中都充满愤怒和蔑视。随着岁月流逝,我变得温和了。我甚至不时地参加宗教节日活动:圣诞节、斋戒前夜的祝祷仪式、复活节。我高兴地看到在我身上潜在着的童心又复活了。野蛮人认为,一种乐器一旦在宗教仪式中不再使用,就失去神力而只能发出一些悦耳的声音。同样,宗教在我身上降格:它变成了艺术。

我走到一个角落,靠在被信徒们的手摸得像象牙一样光滑且亮晶晶的长排座椅上。我听着,陶醉在时代久远的拜占庭赞歌中:万福玛利亚!凡人的心灵达不到的绝顶!万福玛利亚!连天使的眼睛都看不到底的深渊!万福玛利亚!纯洁无瑕的新娘,啊,永不凋谢的玫瑰……

修女们头向前,匍匐在地。她们的长袍下摆再一次像鸟翅膀似的沙沙作响。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飞过,仿佛长着带有安息香气味翅膀的天使,手拿合拢的百合花,歌唱着美丽的玛利亚。夕阳西下,我已记不清是怎么走到院子里来的。我和女修道院院长以及两位修女站在一棵最大的柏树下。一位见习修女递给我果酱、清水和咖啡。我们平静地交谈起来。

我们谈论圣母玛利亚的奇迹;褐煤;春天到了母鸡开始下蛋;修女尤多西娅患癫痫,她常在教堂的石板上摔倒,像条鱼似的颤动、口吐白沫、咒骂、撕破自己的衣服。

“她今年三十五岁,”院长叹着气说,“不吉利的年岁,日子不好过。愿殉难圣母慈悲,她一定能恢复健康。过十年十五年,她就会好的。”

“十年,十五年……”我不禁惶恐,低声说。

“十年十五年算什么,”院长严厉地说,“想一想永恒!”

我没有回答,我知道永恒就是在流逝的每一分钟里。我吻了院长又白又胖散发着供香味的手,走了。

夜幕降临,两三只乌鸦匆忙归巢。猫头鹰从树洞里飞出来觅食。蜗牛、毛虫、蠕虫和田鼠从地里爬出来供猫头鹰果腹。

神秘的蛇咬住自己的尾巴,缠住了我。大地生下儿女,把他们吃掉,又生下,再吃掉。如此绝妙的循环。

我环顾四周。天黑了,最后的村民都已离去。一片寂静,没有人看得见我。我脱掉鞋子,把脚浸在海水里。我在沙地上打滚。我需要用赤裸的身子去接触石头、水和空气。女院长说的“永恒”那个词使我恼火,感到像有一个捕捉野马的套索落在我身上。我猛地跳起来挣脱,我要赤裸着、胸贴胸地紧挨着大地和大海,切实感受这短暂的可爱的东西存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