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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龙害怕和医生们谈话,也不能和自己的妻子说那些很亲密的话,他只好沉默了。每个周日他去教堂。沃尔森博士是一位和蔼的牧师,他谈的都是给活着的人说的话,而不是给一个要死的人听的。他曾把神圣的圣事比作一辆轿车。他说人必须过一段时间就给自己加加油,这样才能促进灵魂生命的成长。这句话让马龙生气,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浸信会是城里最大的一所教堂,现有资产也值两百万美元。教堂里的执事都是富人。教堂的柱石,都是百万富翁,富有的医生,还有公用事业的老板们。但是尽管马龙每周日都去教堂,按着他的想法,这些人也都是很虔诚的圣徒,但很奇怪,他觉得自己和他们格格不入。每次礼拜后,他也和沃尔森博士握手,但是觉得和他没什么话讲,也和其他敬拜者没什么话讲。只是他从小就在第一浸信会长大,他也不知道其他什么地方可以得到精神安慰,谈到死亡他总是有些羞怯和畏惧。在十一月的一个下午,就在第二次住院后不久,他穿上新做的牛津灰色礼服,前往牧师的住所。

沃尔森博士看到他有些惊讶:“你看起来很不错呢,马龙先生。”马龙的身体在新衣服里似乎都抽抽了。“我很高兴你能来。我一直都想见我教区的教徒呢。今天我能为您做点儿什么?您想喝点儿可乐吗?”

“不用了,谢谢您沃尔森博士。我就想和您聊聊。”

“聊聊什么呢?”

马龙的回答很轻,几乎听不清:“聊聊死亡的话题。”

“拉梦娜,”沃尔森博士大声喊着仆人,拉梦娜立刻出现在他面前,“给马龙先生和我倒点儿可乐加柠檬。”

可乐端来后,马龙把新法兰绒裤子里的两条腿一会儿搭起来一会儿又分开,苍白的脸因羞怯泛起红晕。“我的意思是,”马龙说,“您应该知道一些类似的事情。”

“类似什么?”沃尔森博士问。

马龙鼓足勇气,下定决心地说:“关于灵魂的事,还有死后到底会发生什么呢?”

在教堂里,沃尔森博士服侍了二十年,布道对他轻而易举,而且可以对灵魂的道理信口而出。但是在他自己的家里,只对着一个人问他关于灵魂的事,他的流利口才被堵住了,变得非常尴尬,他只说:“我不懂您的意思,马龙先生。”

“我弟弟死了,还有这城里的凯博·比科斯塔夫和比尔德先生,在这七个月中都死了。他们死了之后会怎么样呢?”

“我们都会死的。”身体肥胖,脸色苍白的沃尔森博士说。

“其他人并不都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死。”

“所有的基督徒都该准备好接受死亡。”沃尔森博士觉得这个话题有些病态。

“但是怎么准备面对死亡呢?”

“公义地活着。”

“什么是公义地活着?”

马龙从没偷过东西,也几乎没撒过谎,他的生命中唯一认为是罪恶的就是很多年前那次外遇,而且也就是一个夏天而已。

“请告诉我沃尔森博士,”马龙问,“什么是永生?”

“对我来说,”沃尔森博士说道,“就是属地生活的延伸,但会更加强化。这个可以回答您的问题吗?”

马龙想着自己平淡无奇,单调乏味生活,心想这样的生活如何可以强化,难道死后的日子也是这么无聊,所以这就是他要拼命挣扎继续活下去的原因吗?想到这儿,他打了个哆嗦,虽然屋子里其实很热。“您相信天堂和地狱吗?”马龙问。

“我不是严格的信奉正统基督教派的人。但是我相信一个人在地上做了什么是会预示他的永生的。”

“可是如果一个人在世界上只是做了些很普通的事情,没什么很好的,也没什么很坏的事情呢?”

“不是人来决定你做好做坏,上帝洞察一切真实,他是我们的救主。”

这些天马龙常常祷告,但是他在向什么祷告他也不清楚。现在看起来再谈下去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因为他得不到任何答案。马龙小心地把可乐杯子放在身边桌布上,站了起来:

“哦,非常感谢您,沃尔森博士。”他疲惫地说。

“我很高兴你来和我谈谈。我的家永远为您敞开,为我的教区教友敞开,谁想谈灵魂的事情随时欢迎。”

马龙又累又空虚,走在十一月的暮色里,他感到有些眩晕。一只漂亮的啄木鸟在一根电线杆子上嘟嘟地啄着,除了这鸟儿啄木头的声音,周围一片安静。

很奇怪,一向只喜欢单调节奏诗歌的马龙会想起下面这些字句来:

“最大的危险,是失去了一个人的自我。它会悄悄地被忽视,仿佛只是区区小事;但其他东西如果失去了,比如失去一只胳膊,一条腿,五块钱,失去妻子,等等,都一定会引起注意。”

这些不连贯的思想,连同他注定的命运和平凡普通的生活,就像这座城市那只洪亮的报时钟一样,抑扬顿挫又单调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