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2/3页)

“喂……你见过你妈妈了吗?”说着把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滋干想说“还没有”,又怕这么回答不合适,就一声不吭地瞧着那个男人。他后来才知道此人就是平中,但那张脸当时并不陌生,以前常常在家里见到。

“还没见到妈妈吧?”

男人见滋干支支吾吾的,也猜到了几分。然后,看了看周围,弯下腰对他耳语道:

“你真是个聪明的孩子,真聪明。你要是想见妈妈的话,我有个事,想请你帮我办一下……好孩子,可以吗?”

“什么事?”

“这个……你跟我来一下。”说着他把手伸到背后,拉着滋干走到离女童们稍远的地方。

“我想给你妈妈写首和歌,你替我带去好吗?”

赞岐和乳母曾嘱咐过滋干,去看妈妈的事要保密,决不可对别人说,所以他不知怎么回答才好。男人一个劲地反复说不用担心这一点,还说自己和妈妈很熟,如果帮他带和歌去的话,妈妈一定会非常高兴的。而且,说两句就穿插一句“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可聪明了”。最初他为了不让小孩子害怕,极力堆出笑容哄他,说着说着,表情变得严肃认真起来,极力想说服小孩答应,这一点滋干也看得出来。大人这种时候的表情一般会让小孩感到害怕,滋干也感觉多少受到威胁,有些恐惧,不过,同时他也看出了走投无路的大人想方设法想要引起小孩同情心的哀求的态度。

男人见滋干点了头,又道:“真聪明,真聪明。”然后,谨慎地看了看周围,说:

“到这边来一下……”

他拉着滋干的手,来到一个房间的屏风后面。然后拿起桌上的毛笔,蘸了墨,说道:

“你站着不要动啊。”

说着他把滋干右手的袖子捋到了肩头,在上臂到手腕的地方上,边想边写下了两行和歌。

写完后等墨干的时候,他还紧握着滋干的手不松开,滋干以为他还要干什么,等到墨干透,他才小心翼翼地放下袖子,说:

“好了,让你妈妈看看这些字。一定要找没人的时候……明白了吗?”

滋干只点了点头。

男人又叮嘱了一遍:

“记住只让你妈妈看,请不要让别人看见。”

然后滋干像往常那样在回廊上等到赞岐向他示意,就去见母亲了,这一段的记忆不甚清晰。他进到母亲的幔帐里,被母亲抱在了怀里,叫了声:“妈妈。”便挽起袖子让她看。母亲只看了一眼好像就明白了,因屋里光线太暗,她推开帐子,让光亮照进来。然后把滋干放到地上,将他的胳膊伸到亮处,一遍又一遍地看。滋干很奇怪,母亲根本不问他是谁写的,也不问他是谁要他这么做的,好像一切都了然于心。忽然滋干觉得眼前一晃落下了什么,抬头一看,母亲眼里噙满泪水,正茫然凝视着前面。就在这一瞬间,滋干觉得母亲简直是美丽非凡。因为反射进来的春日阳光正好照在母亲的脸上,总在幽暗的地方看到的面部轮廓,一下子清晰地浮现了出来。母亲忽然意识到孩子在看她,慌忙将脸紧紧地贴在孩子的脸上。这样一来,滋干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感觉到母亲的睫毛上粘着的泪珠,冰冷地落到了自己的脸颊上。

滋干清楚地看见母亲的模样尽管只有这一瞬间,但母亲那楚楚动人的面容,那美妙的感觉却长久地印在了他的脑子里,使他一生都不能忘怀。

母亲这样和滋干脸贴脸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这段时间里母亲是在哭泣呢,还是在沉思,滋干都回忆不起来了。后来母亲叫侍女端来一盆水,擦去了滋干胳膊上的字。侍女要擦洗,母亲不让,而是亲自给他擦洗。母亲在擦拭的时候显出很惋惜的样子,仿佛想把每个字都刻印在脑子里似的凝视一番才擦去。然后母亲又像刚才平中那样,挽起儿子的袖子,左手拉着儿子的手,在刚才擦去字迹的地方,写下了同样长的文字。

开始滋干给母亲看胳膊上的字时,屋子里没有别人,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两三个侍女,于是滋干有些担心平中对他说的话。不过,她们都是母亲信赖的人,好像已经什么都知道了。滋干虽然清楚地记得母亲在自己的胳膊上写字,但是不记得母亲对他说了些什么,说不定母亲是默默地写的。

母亲写完之后,赞岐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的身边。

“少爷。去把你母亲写的东西给那个人看。他肯定还等在那里呢。你赶快到刚才的地方去找他吧。”

滋干回到西配殿,那个男人果然正在外廊边等得着急呢。

“喂,有回信吗?——哎呀,真聪明……”

他飞奔过来,兴奋地说道。

滋干后来才知道,当时自己实际是为母亲和平中传了信,自己被平中利用了。但是在母亲身边伺候的侍女们和赞岐也许当时就知道此事了,还说不定赞岐同情平中,教给平中利用滋干联系母亲这个方法的就是她。因为滋干记得后来被带到那间有屏风的房间,让平中看母亲的字时,赞岐不仅在场,而且是她擦干净的,一边擦还一边说:“擦掉真可惜。”

滋干记不清在胳膊上只写了一次字,还是之后也有过两三次,总之后来他去西配殿的时候,平中总在那里徘徊,看到滋干就叫他带信。滋干把信交给母亲,母亲有时回信,有时不回,渐渐没有刚开始时那么动情了,甚至偶尔流露出厌烦的神色,以至于滋干觉得为平中带信成了一种负担。而平中也不知何时消失了身影,不久滋干也不能去见母亲了,因为乳母不再带他去了。每当滋干说想见母亲时,乳母就说:“你母亲快生孩子了,现在需要安静休养。”当时母亲的确是怀孕了,但滋干被禁止出入,似乎另有缘故。

就这样滋干再也没见到过母亲。对他来说,所谓“母亲”,不过是五岁时对只看了一眼的那张泪眼矇眬的面容的记忆,和沁入肺腑的熏香的感觉,而且这记忆和感觉四十年来在他的头脑中被滋养培育,越来越被美化、净化成理想之物,成为与实物差距越来越遥远的幻象。

滋干对于父亲的回忆比母亲晚一些,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大概是从他不能与母亲相见以后开始的吧。

因为在那之前和父亲亲近的机会非常少,而那以后父亲的存在突然间鲜明了起来。他记忆中的父亲,是个完完全全被心爱的人抛弃的孤独可怜的老人。母亲不惜为平中写在自己儿子胳膊上的和歌流泪,那么,母亲又是如何看待父亲的呢?滋干从没听母亲说过她对父亲的真实想法。在幔帐深处被母亲抱在怀里时,滋干从没跟母亲提起过父亲,母亲也一次没有问过“你父亲现在怎么样”之类的话。而且,无论赞岐还是其他侍女,似乎都同情平中,竟然没有人谈论国经,唯独乳母卫门是个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