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可

“你是他的精神辅导员,”科因典狱长凌晨三点时打电话给我,“去给他一点建议。”

我试图向典狱长解释,薛和我最近不怎么说话。但就在我有机会开口前,他已经挂上电话。我叹了口气,挣脱温暖的床,朝监狱出发。监管人员没有把我带往I层,而是引导我走向别处。“他被移到了另一个地方。”警官解释。

“为什么?又有人伤害他吗?”

“不是,这次是他自己干的好事。”他一说完,我们正好站在薛的牢房前,我立刻明白了。

他脸上的大部分布满瘀伤,指关节被摩擦到可见血肉,左太阳穴在缓缓滴血。尽管身在牢房内,他的手腕、脚踝仍被戴上镣铐和铁链。

“你们为什么没请医生?”我问。

“他在这里,前后已经三次了。”监管人员说,“这个家伙总是把绷带扯下来。这正是我们替他上铐的原因。”

“如果我答应你,他不会再做出……天知道刚刚在做什么……”

“猛力用头撞墙?”

“没错。如果我向你保证,你是不是可以解开他的手铐?”我转向薛,他故意避开我,“薛,”我说,“这样如何?”

他没有任何反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服薛停止伤害自己。不过监管人员让他走向牢房门口,解开他的手铐和脚镣,那条铁链被留了下来。“以防万一。”他说完之后,便离开了。

“薛,”我问,“你为什么这么做?”

“操你妈的,不要靠近我。”

“我知道你害怕,也知道你生气。”我说,“我不怪你。”

“但我猜,事情变得不一样了。因为以前,你曾有一次确实怪过我。你,还有另外十一个人。”薛往前一步,“那个小房间里的情形如何?你们是不是坐在一起,讨论一个怪物怎么会做出那些恐怖的事?你是否曾经想过,你们并没有得到完整的故事情节?”

“那你为什么不说出来?”我脱口而出,“薛,你什么都没告诉我们。只有原告解释案件发生前后的情况,我们从琼那里听来的。你甚至没有站出来,请我们手下留情。”

“我和一个死去的警察之间,谁会相信我说的话?”他说,“我自己的律师都不相信。他一直不停地说,我们该如何利用我多舛的童年来拯救我,而不是我对事情经过的说法。他说,我看起来不像陪审团会相信的那种人。他根本不在乎我,他只想在晚间新闻里现身五秒钟。他有一种策略。呃,你知道那是什么吗?首先,他告诉陪审团我并没有杀人,到了判决的时候又说:‘好,他有杀人,但你们不该判他死刑。’或许你也同意,一开始被判无罪根本就是谎言。”

我盯着他,极度晕眩。当年重大谋杀罪开庭期间,我没想过,这些事竟在薛的脑中纷乱不止。他之所以没有起身要求从宽判刑,是因为这么做就等于间接承认犯罪。现在,当我回头重看当时的情形,的确觉得,被告辩护律师在审判和量刑两个阶段,改变了方针和说辞。这种改变让他们不管说什么,都只会让人更加难以相信。

薛呢?他只是顶着一头没洗的乱发坐在那儿,眼神中尽是茫然若失。他的沉默——当时的我解读成骄傲或羞愧——也许只是一种体认,明白了世界在面对像他这种人的时候,是不会按照常规运作的。我和另外十一位陪审员一样,在判决尚未出炉前,就已经评断了他。哪种人才会成为双尸案的法庭主角?若起诉人没有正当理由,又怎么会随便请求死刑?

我成为他的精神辅导员后,他便不停地告诉我,过去发生的事,现在已经无关紧要,我总以为他指的是自己不会为过去的所作所为付出责任。但他的意思是,尽管他是无辜的,也依然是死路一条。

那场审判,我在场,也听闻了所有证词。要是认为薛也许不该被判处死刑,根本就是无知又可笑。

然而再一次,奇迹降临。

“但是,薛,”我迅速地说,“我听见了证词,我看到你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他垂下头,“我把工具留在了房里。敲门时没人应门,我才进去想取回工具……然后,我看见了她。”

我感到反胃:“伊丽莎白。”

“她以前常和我一起玩互相瞪眼的游戏,谁先笑谁就输了。每次我都赢她,然后有一天,我们互瞪时,她举起我的螺丝刀——我不知道她拿了工具——到处乱挥,就像一个疯子拿着刀乱耍。我大笑一声。‘我赢了。’她说。她的确赢了,百分之百赢了我。”他的脸扭曲了,“我永远不会想伤害她。那天,当我走进去时,她和他在一起,他没穿裤子。而她……她在哭……他应该是她的父亲。”他举起手臂遮住脸,仿佛在阻止自己回忆这段往事,“她抬头看我,好像我们在玩互瞪游戏一样,然后她露出微笑。这一次并不是因为她输了,而是因为,她知道她会赢,因为我在那儿,我可以救她。我一生都被人家当成窝囊废,好像什么事都做不好,但是她……她相信我,”薛说,“而我想——上帝,我想相信她。”

他深呼吸一口气。“我一把抓住她,往楼上冲,冲进那间我刚完工的房间。我锁上门,对她说,我们在这儿很安全。可是这时候,枪声响起,整扇门被踹开,他走进来用枪指着我。”

我试着去想当时薛的感受。容易困惑又无力沟通的他,突然被一把枪指着脸。

要是换成我,也会恐慌啊!

“外面有警车的声音,”薛说,“是他把他们叫来的。他说,他们是来抓我的,没有警察会相信从我这种怪物的嘴里讲出来的故事。她在尖叫‘不要开枪、不要开枪’。而他说‘伊丽莎白,来这里’。我冲上去抢枪,让他无法伤害她,我们扭打成一团,手上都握着枪。枪声响起,再度响起。”他吞下口水,“我抓住她,到处都是血,我身上、她身上。他不停呼唤她的名字,但她不肯看他。她看着我,好像我们在玩两人游戏。她瞪着我,但这次并不是游戏……之后,尽管她眼睛张开,却已经不再看我。尽管我还没笑出来,游戏却结束了。”他捂着嘴,哽咽地说不出话,“我没有笑。”

“薛。”我温柔地说。

他抬头看我:“她死了比较好。”

我口干舌燥,彻底说不出话来。记得薛在恢复性司法会谈时,向琼·尼尔森说了同一句话,她激动地哭着冲出房间。倘若我们把薛的话独立看待,如果他真的相信死亡对继父魔掌折磨下的伊丽莎白而言是一种祝福呢?

某件事、某块记忆的碎片,阻碍了我的思绪。“她的内裤,”我说,“在你的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