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吉

我一离开薛的牢房,便在马戏团帐篷外失足绊倒——事实就是如此,马戏团——在庭院的草地呕吐起来。

“嘿,”一个声音问,“你还好吗?”我感觉一只手臂沉稳地放在我肩头,我朝着令人眼花缭乱的阳光一瞥,发现科因典狱长看起来,就像我看他的眼神一样,不怎么高兴。

“来吧,”他说,“找杯水给你喝。”

他领我穿过阴森凄凉的回廊。我心想,比起外面蓝天白云的美好春景,这种回廊更适合作为行刑地点。他在空荡荡的自助餐厅推了一张椅子给我,然后走到饮品冷藏柜,拿点东西给我喝。我一口气喝完整杯水,却依然能感受到喉咙的苦味。

“抱歉,”我说,“我不是故意要吐在你的游行广场。”

他在我身旁的椅子上坐下:“你知道的,布鲁小姐,你对于我的一大堆事情,并不了解。”

“我也不想了解。”我一边说,一边起身。

“例如,”科因典狱长愉快地说,“我并不全然相信死刑。”

我闭上嘴巴盯着他瞧,乖乖坐回椅子上。

“别误会,我以前曾经相信过。而且必须的话,我就会执行死刑,因为那是我工作的一部分,但并不表示我宽恕这样的行为。”他说,“我看过很多囚犯,对他们而言,监狱生活可谓舒适安好。我也见过一些我希望他们被杀死的犯人,你在这些人身上找不出任何优点。但我算哪根葱,能够决定某人应该为了杀害孩子而被处决……而不去处决那个在某次出差错的毒品交易里杀死毒贩的人……我甚至想,我们是否应该让受刑人自行了断?我没有聪明到能说出,哪一条生命比另一条生命更有价值。我不知道有没有人能办得到。”

“如果你知道不公平,却依然这么做,你晚上怎么睡得着?”

科因典狱长悲伤地微笑。“布鲁小姐,我睡得并不好。你和我之间的差别在于,你期望我睡得好。”他站起来,“你知道怎么走出去吧?”

我理应和迈可神父一起,在公共关系室等候,这样,我们就会和州政府以及被害人一方的见证人,被分别带去帐篷。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知道这不是科因典狱长的本意。

更惊讶的是……我想,他知道我懂他的意思。

马戏团帐篷内绘制了一片蓝天。人工云朵向上浮,升至帐篷顶,恰巧就在刚完工的黑铁绞刑台上方。我心想,薛会不会看着这片布景,想象自己身在户外。

一排监管人员将帐篷内部分隔成两半,仿佛一堵人墙,把双方见证人分开。惩治机关的信函警告我们该有合宜的举止。辱骂或不适当的举动,都会让我们被逐出帐篷。我身旁的迈可神父正在念诵《玫瑰经》。另外一边,是我的老板陆夫斯·厄夸特。

当我看见安静地坐在另外一边第一排的琼·尼尔森时,心脏差点跳到嗓子眼。

我认为她会和克莱尔一起在医院,毕竟克莱尔即将准备接受心脏移植。当她打电话通知我愿意接受薛的心脏时,我并未提出任何问题。我不想搞砸这件事。现在,我却希望自己可以走到她身边,问她克莱尔好不好,每件事是否都按照计划进行。然而这么做,会让警官以为我在骚扰她,而且老实说,我也怕听见她的答案。

克里斯蒂安在布帘后方的某处,确认绳索和套结是否处于正确位置,确保这场绞刑将尽可能人性化。我知道这一点理应让自己感到安慰,然而坦白说,我这一辈子从未感到如此孤单。

成为一名杀人凶手的朋友,对我而言非常困难。律师对于最好不要和委托人有情感或私交上的牵连,可以说比谁都清楚。不过这并不表示,事情绝不可能发生。

十点整,布帘打开了。

站在绞刑台上的薛看起来非常渺小。他穿着白色T恤、橘色监狱服长裤和网球鞋,两边各站着一名我从未见过的警官。他的手臂被绑在身后,双腿用看起来像皮带的绳子紧紧扣住。

他就像一片树叶般颤抖不已。

林奇理事长走上平台。“我们并未收到任何延缓行刑的通知。”他宣布。

我想着克里斯蒂安的双手正在检查薛脖子上的套结。我熟知他触摸之下的怜悯,对于薛的身体最后接触到的是一个温柔的人,我满怀感激。

等到林奇一离开,典狱长站上平台,宣读整篇许可状。字句在我心里进进出出:

……1997年3月6日,以赛亚·马太·布尔能依法以两项杀人罪名被判死刑……法庭根据上述判决宣布,以萨亚·马太·布尔能的行刑日期定于2008年5月23日星期五早上10点……

……命令将前述判决改为绞刑,让以萨亚·马太·布尔能脑死亡……

典狱长说完,转向薛:“布尔能受刑人,你有没有什么遗言?”

薛眯着眼睛,直到在第一排找到我为止。他定睛注视我良久,然后转向迈可神父。但那之后,他转向帐篷另一边被害人一方见证人聚集之处,朝着琼·尼尔森微笑。“我原谅你。”他说。

在那之后,一片布帘被放下来。布帘的长度只盖到绞刑台地板,还是半透明的白布帘。我不知道典狱长是不是故意要让我们看见后方的动静,但我们确实看得见令人毛骨悚然的轮廓。薛的头被套上布兜,脖子上的套结被拴紧,两位看守他的警官往后退。

“再见。”我低语。

有一扇门不知从何处砰然紧闭,活门突然打开,身体笔直落下,当重量抵达绳索末端时,迅速传出一声爆裂声响。薛仿佛那不甚优美的芭蕾舞女主角、一片十月的落叶、一片飘落的雪花,缓慢地逆时针摆荡。

我感觉迈可神父的手落在我的手上,传递不需言语表达的信息。“结束了。”他轻声说道。

我不知道,是什么让我转向琼·尼尔森,但我的确这么做了。那女人背挺得有如一颗杉树,大腿上的双手合得那么紧,我可以看见半月形的指甲刺进了她的肌肤。她的双眼牢牢紧闭。

经过这一切,她甚至没有看着他死。

薛被处以绞刑之后,下半部的布帘拉上了三分十秒。这片布帘完全不透明,尽管它因后方的动作而晃动不已,我们依然无法看见任何动静。帐篷内的警官没让我们过多逗留,匆忙地领着我们经由不同的出口来到庭院。被带出监狱大门外的我们立即被大批媒体淹没。“正好,”陆夫斯因肾上腺素而激动不已,“这是我们的光荣时刻。”我点点头,注意力却放在了琼身上。我只是飞快地看了她一眼,一个女人招呼她进入一辆等候的车子。

“厄夸特先生,”二十支麦克风宛如一束黑玫瑰,顿时凑近陆夫斯脸孔下方,一位记者发问,“你有什么话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