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梅杰·梅杰·梅杰少校(第2/7页)

对于梅杰少校本人,后果也几乎同样严重。这真是一件残酷而惊人的事,就这样强加于他——在这么幼小的年纪,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不是一直自认为的那个凯莱布·梅杰,而是某个全不相干的名叫梅杰·梅杰·梅杰的人,对此人他一无所知,别人连听都没听说过。他的玩伴都离开了他,再也没有回来,他们就是这样不大愿意相信陌生人,尤其是假装成他们认识多年的朋友而欺骗他们的人。没人愿意跟他有任何瓜葛。他开始丢三落四,言语不清。每次接触生人,他都显得羞怯而抱有希望,但最后总是失望。他如此绝望地需要一个朋友,所以一个也找不到。他磕磕绊绊地长成了一个高大、奇怪、迷蒙的小伙子,有着一双脆弱的眼睛、一张纤巧的嘴巴,每次被人拒绝时,嘴上露出的迟疑的、试探的微笑便即刻收敛,一变而为受伤后的失态。

他对长辈很恭敬,但他们不喜欢他。长辈叫他做的事情,他都奉行不误。他们告诉他看清楚再跳,于是他总是看清楚再跳。他们告诉他今天能做完的事情不要拖到明天,于是他从不拖延。人们教育他要孝敬父母,于是他就孝敬父母。人们教育他不可杀人,于是他就不杀人,直到入伍以后。然后他就被告知要杀人,于是他就杀人。他遇事总是谦卑容忍;希望别人如何待他,他就如何待人。他行善事,从来不想让人知道。他一次也没有滥用主他的上帝的名义发假誓,从不通奸,或者想着邻居的老婆。其实,他爱邻居,决不作假证陷害人。梅杰少校的长辈不喜欢他,因为他是个如此明目张胆不信奉国教的新教徒。

既然无处一显身手,他就在学校里表现出色。在州立大学,他对待学习十分认真,结果同性恋怀疑他是共产党,共产党怀疑他是同性恋。他主修英国历史,而这是个错误。

“英国历史!”本州那位白发资深的参议员愤怒地斥责道,“美国历史有什么不对?美国历史一点不比世界上任何国家的历史逊色!”

梅杰少校即刻改学美国文学,但这之前联邦调查局已经立案开始调查他了。被梅杰少校称为家的偏远农舍里住了六个人和一条苏格兰小猎犬,其中五人和那条苏格兰猎犬原来竟是联邦调查局的探子。他们不久就掌握了大量不利于梅杰少校的材料,可以随意处置他。然而,他们能找到的唯一处置办法,却是把他送进军队做二等兵,四天后再升为少校,这样那些无事惦念的国会议员就可以在华盛顿特区的大街上来回奔走,有节奏地呼喊:“谁提升了梅杰少校?谁提升了梅杰少校?”

梅杰少校实际上是被一台IBM机器提升的,其幽默感几乎跟他父亲一样敏锐。战争爆发时,他还是温顺听话的。他们告诉他入伍,于是他就入伍。他们告诉他申请去航空军校接受训练,于是他就申请去航空军校接受训练。就在入伍后的第二天晚上,他凌晨三点赤脚站在冰冷的烂泥里,面对一个来自美国西南部的中士。此人蛮横好斗,对他们说,他可以痛打中队里的任何士兵,而且随时准备兑现。仅仅几分钟前,中队里的新兵全都被中士领导的几个下士粗暴摇醒,奉命到行政部门的帐篷前集合。雨还在往梅杰少校身上下。他们穿着三天前入伍时随身带来的便装,站好了队。那些因为穿鞋袜而来迟的,又被打发回他们冰冷、潮湿、黑暗的帐篷里脱掉,于是他们都赤脚站在烂泥里,而中士用冷酷的目光扫过他们的脸,告诉他们他可以痛打中队里的任何士兵。没有人敢去同他争辩。

第二天,梅杰少校意外地晋升为少校,让那好斗的中士突然陷入沮丧的无底深渊,因为他再也不能吹嘘他可以痛打中队里的任何士兵了。他像扫罗一样躲在帐篷里,一连数小时苦想,不见任何来客,让他精锐的下士警卫队气馁地守望在外面。凌晨三点,他终于想出了对策,于是梅杰少校和其他新兵再次被粗暴摇醒,奉命到行政帐篷前,赤脚冒着让人睁不开眼的细雨集合。中士已经等在那里,趾高气扬地紧握拳头叉在髋部,急不可耐地想要训话,都等不及他们到来了。

“我和梅杰少校,”他以头天晚上一样强硬、干脆的语调夸耀道,“可以痛打中队里的任何士兵。”

同一天晚些时候,基地的军官们就梅杰少校一事采取了行动。他们该怎样对待像梅杰这样的少校呢?当面贬损他,就等于贬损其他军阶与他相同或较低的所有军官。可是对他谦恭有礼,又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幸运的是,梅杰少校已经申请去航空军校接受训练了。当天傍晚,他的调令送到了油印室;凌晨三点,梅杰少校再次被粗暴摇醒,中士祝愿他一切顺利,于是他被送上了一架西去的飞机。

梅杰少校到加利福尼亚向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报到时,还赤着脚,脚趾上沾满了泥。少尉一见,顿时脸色刷白。当初梅杰少校想当然地以为,他又是被人粗暴摇醒,要赤脚站在烂泥里,便把鞋袜留在了帐篷里。向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报到时,他穿的那身便服皱巴巴的,脏得很。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当时尚未以阅兵成名,想到下星期天梅杰少校将赤着脚随中队行进的情景,不由得剧烈地战栗起来。

“赶快去医院,”他一缓过神,说得出话来,便咕哝道,“对他们说你病了。就留在那儿,等制服津贴发下来,你就有点钱买些衣服了。还得有几双鞋子。买几双鞋子。”

“是,长官。”

“我想你不必喊我‘长官’。长官,”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指出,“你军衔比我高。”

“是,长官。我的军衔可以比你高,长官,但你仍然是我的指挥官。”

“是,长官,你说得没错。”沙伊斯科普夫少尉赞同道,“你的军衔可以比我高,但我仍然是你的指挥官,所以你最好照我的话去做,长官,不然你会惹麻烦的。到医院去,对他们说你病了,长官。就留在那儿,等制服津贴发下来,你就有钱买些制服了。”

“是,长官。”

“还有几双鞋子,长官。有机会就先买几双鞋子,长官。”

“是,长官。我一定买,长官。”

“谢谢你,长官。”

对于梅杰少校,军校生活同他一直以来的生活没什么差别。他不管跟谁在一起,人家总想赶他走,让他跟别人待一块儿去。每一训练阶段,他的教官们总是给他优惠的待遇,为的是促使他快快结业,好打发他走人。梅杰少校几乎没花什么时间,就获得了空军飞行胸章,于是被遣往海外,到那里一切突然开始好转起来。梅杰少校一生只盼着一件事情,就是被人接纳,而在皮亚诺萨岛,他暂时总算如愿以偿了。对于作战人员,军衔没有多大意义,军官和士兵之间的关系也很随意,不拘礼节。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士兵向他打招呼,邀请他游泳或者打篮球。他最成熟的时光都花在了整日不停的篮球比赛中,没有人在乎输赢。比分从未记录过,而上场的篮球手可以少则一人,多则三十五人。梅杰少校以前从来没打过篮球或别的什么球,但是他以出众的身高上蹿下跳,加以痴迷如狂的兴致,倒也弥补了他天生笨拙和缺乏经验的不足。在那片倾斜的篮球场上,梅杰少校和那些几乎成为他朋友的军官和士兵一起打球,找到了真正的快乐。没有赢家,也就没有输家,于是梅杰少校享受着欢跳的每一刻,直到那一天,卡思卡特上校在杜鲁斯少校阵亡后坐着吉普车隆隆而至,弄得他再也不可能在那儿尽情打篮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