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坠楼(第2/3页)

他笑了。这一刻我看得出,在别的场合他应该是个热情洋溢、有说有笑的男人,一个在汽车零件方面非常在行的男人。“我好像听到您的登机广播了。”

“你觉得我会没事?”

“会没事的。这条航线很安全。只不过是一生中的几个小时而已。瞧,SK491几分钟前着陆了。您往登机口走的时候,就能看到那些空少空姐从机舱内走出来,他们一路聊天谈笑,准备回家。他们觉得坐飞机就像坐公交车一样。有些人一天要飞两三趟,甚至四趟。他们不傻,要是不安全的话,谁还会坐飞机呢。对不对?”

“就像坐公交车一样。”他重复着我的话。

“说不定比坐公交车还安全得多呢。”

“嗯,这是肯定的,”他扬起眉毛,“公交车上能碰到不少白痴。”

我点点头。

他捋直领带。“而且我这份工作很不错。”

“如果因为这么点儿小事而错失良机,实在太遗憾了。多坐几次飞机就不会怕了。”

“嗯,应该会习惯的。谢谢你……”

“露易莎。”我说。

“谢谢你,露易莎。你真是个好心的姑娘。”他带着试探性的神情看着我,“你……什么时候……愿不愿意跟我去……喝两杯?”

“您的登机广播播了好几遍了,先生。”我说,打开门示意他出去。

他点点头。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还把口袋都拍了拍。“嗯,是啊。好的……那我走了。”

“祝您名字后面多加点括号。”

他离开后仅仅两分钟,我发现,他把三号隔间吐了个一塌糊涂。

凌晨一点十五分,我回到悄无声息的公寓里。我换好睡裤和兜帽卫衣,打开冰箱,拿出一瓶白葡萄酒倒了一杯。这东西酸得我不由得抿了抿嘴唇。我看了看标签,想起是昨晚开过的,应该是忘了塞好瓶口。不过我懒得去多想这种小事,只是拿着酒杯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壁炉架上摆着两张贺卡。一张是父母亲寄来的,祝我生日快乐。卡片上母亲手写的“万事如意”四个字,像刀疤一样刺目。另一张是妹妹特丽娜寄来的,说她和托马斯要来这里过周末,不过那已经是六个月前的事了。我电话里还有两条语音留言,一条来自牙医,另一条不是。

嗨,露易莎,我是杰瑞德。我们在‘烂鸭’酒吧见过的,还记得吗?嗯,我们聊得挺好(一阵尴尬而压抑的笑声)。就是……你知道……我觉得挺开心的。或许我们可以再见一面?你有我电话的……

瓶中的酒喝光了,我需要再买一瓶,但我不想出门了。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萨米尔老是拿我不停买灰皮诺酒这事儿开玩笑,我不想听。我不想跟任何人说话。我忽然感到疲惫不堪,脑子里一团乱麻,有个声音告诉我,就算是躺在床上,我也睡不着。我简单回忆了一下杰瑞德,他的指甲形状很奇怪。形状奇怪的指甲也会让我心烦吗?我看着客厅空落落的墙面,忽然意识到,我真正需要的是空气,新鲜空气。打开客厅的窗户,我笨拙地顺着防火楼梯爬了出去,摇摇晃晃地来到楼顶。

九个月前,中介第一次带我来到这里。前租户将此处布置成一座小型的露台花园,摆了几盆植物,还放了一张长椅。“当然,这里不是你的,”中介说,“但只有从你的公寓才可以直接上来。很不错,你可以在这上面开派对呢!”当时,我盯着他,心想自己看起来真像那种会开派对的人吗?

植物早就枯死了。我对照顾这些花花草草显然不太在行。此刻,我站在楼顶,望着脚下伦敦城的夜色,那忽明忽暗的点点灯火。在我身边,有上百万个人活着、呼吸着、吃喝着、争吵着。那上百万条生命与我,彼此间毫不相干。这让我有种诡异的安宁感。

街灯闪动,城市的喧嚣被高楼过滤后,消散在夜空中。有人发动引擎,有人摔门。南边几英里处,一架警用直升机缓缓起飞,远远传来巨响。飞机打着强光,往黑暗里扫射,寻找藏匿在公园里的某个要犯。远处响起一声声尖啸的警笛声。

“只要稍微布置一下,就会有家的感觉了。”中介对我说。当时,我差点笑出声来。在这座城市里,我一直是个远离一切的旁观者。这些日子里,哪个地方有家的感觉呢?

我犹豫着,又向外迈了一步,爬上护墙。微醺的我双臂向两侧举起,如同走钢丝般,一只脚在前,一只脚在后,开始沿水泥墙行走。夜风吹来,手臂上汗毛直竖。刚刚搬来这里时,最难熬的时候,我会发狠赌自己敢不敢沿着墙从一头走到另一头。每当走过去,我便仰望夜空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看见了吗?我在这儿——我还活着——在虚空边缘。我在照你说的做!

这几乎成了一个秘密的习惯。我、伦敦遥远的天际线、抚慰人心的黑暗,以及将自己隐藏起来的安心。我静静感受着夜风轻抚脸庞,耳边飘来楼下的欢笑声、酒瓶破碎的脆响,还有城市里车水马龙的嘈杂。我兀自看那绵延不绝的红色尾灯远远连成一条血脉。

唯有凌晨三点到五点,才算得上一天中相对静谧的时光。那时,酒鬼倒在床上,餐厅主厨脱下白色工作服,酒吧打了烊。只是,这几小时的静谧偶尔会被一些声响打破:深夜运输的油罐车呼啸而过,街边的犹太烘焙店早早开了门,送报纸的人将成捆报纸丢在地上发出柔软的闷响。我是如此了解这座城市哪怕最轻微的声响,因为我已经很久没好好睡上一觉了。

楼下的白马酒吧是潮人们经常光顾的地方,打烊以后,好像在搞什么活动。有对情侣在街上大声争吵。城市的另一端有家医院,喝得狂吐不止的醉汉与意外受伤的人不断被送进去,那些躺在病床上的人,在迷迷糊糊中又挨过了一天。而我站在高处,这里只有空气、黑暗、由伦敦飞往北京的联邦快递货运航班,以及客机上无数像“苏格兰威士忌哥”一样的在旅途的乘客。

“十八个月。整整十八个月了。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我对着一片黑暗发问。又来了——我可以感觉到一股莫名的怒气在胸中翻滚着,那不可遏止的情绪再次将我捕获。盯着脚下无边无际的黑暗,我往前走了两步。“因为这感觉一点都不像活着。我什么感觉都没有。”

接着,我又往前走了两步。再两步。今晚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你他妈的并没有给我新生活,是不是?你只是把我以前的生活打破了,打得粉碎。那些碎片,我又能拿来做什么?这感觉……”我张开双臂,让夜晚微凉的空气侵入皮肤,发觉自己又在流泪了。“去你的,威尔,”我小声说,“你离开了我。去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