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家乡(第4/5页)

“你不会觉得她会……”

“这哪儿说得清。毕竟她干过这事儿啊……”我的脸很烫。慌乱中硬币哗啦啦全部撒落到柜台上。外祖父还在朝那个一脸困惑的收银员重复着:“哦,多脂。哦,多脂。”等她听懂这个笑话。

我扯扯他的袖子。“走吧,外公,我们该走了。”

“哦,多脂。”他倔犟地又说了一遍。

“嗯嗯。”收银员露出善意的微笑。

“求你了,外公。”我浑身发烫,神志不清,几乎要晕过去了。

她们可能还在聊着,但我耳朵里嗡嗡直响,无法听到任何声音。

“再见。”他说。

“再见。”收银员礼貌地回应。

“好姑娘。”外祖父说,我们走出门,走入阳光中。

接着他看着我。“你怎么哭了?”

所以,这就是陷入一场足以改变人生的灾难性事件的下场。你本以为,这是一件只要去面对就能够将其解决的重大事件:各种突然跳出的回忆,无眠的夜晚,往事一幕幕浮现像要将你碾碎;你一遍遍问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说错了什么,是否可以做些什么改变这一切……

母亲说过,和威尔在一起,最终会影响我的整个余生。我以为她指的仅仅是我的心理状态。我以为她是指我需要去努力克服愧疚、悲痛、失眠、总是突如其来的愤怒,以及内心不断与离去之人对话的种种不良情绪。但现在,我明白了,后果远远不止于此。在数字时代,那意味着我被永久定格了。就算我自己忘光了整件事情,旁人也绝不会允许我与威尔的死撇清干系。只要有照片和屏幕,我的名字就必定和他连在一起。人们将对我指手画脚,仅仅基于对报纸的匆匆一瞥,更多时候甚至对此一无所知。而我毫无办法。

我剪了个波波头,更换穿衣风格,将曾经标新立异的每样东西都打包起来,塞进衣柜最深处。我学着特丽娜的样子,总是穿牛仔裤配普通的T恤。现在,读到报纸上那些卷款出逃的银行柜员、杀了孩子的女人、消失的兄弟姊妹,我不再像从前一样怕得发抖。我开始换一种眼光,思索在这些白纸黑字之后,是否藏着什么难言之隐。

我对这些故事里的人们有种奇怪的亲近感。我也是个有污点的人了。附近人尽皆知。更糟的是,我自己也开始有这种感觉了。

我把已经剪得很短的深色头发全部塞进一顶小帽子里,戴上墨镜,走进图书馆,尽量避免跛脚走路,咬紧牙关硬撑着。

我经过“儿童天地”那群唱着歌的小孩子,经过一群对族谱特别着迷的人,他们努力想证明自己有那么一点王室血统,然后在本地报纸的架子间找了个角落坐下,很快就找到了需要的报纸:2009年8月。我深吸一口气,从报纸中间打开,快速浏览面前的新闻标题。

本地男人在瑞士诊所自杀特雷纳一家称“悲痛时期”需要隐私

斯托特福德城堡管理人史蒂文·特雷纳三十五岁的儿子在“尊严诊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该诊所因为提供协助自杀服务而备受争议。自从2007年交通事故以来,特雷纳先生左半身一直瘫痪。陪同他去诊所的,是他的家人和看护者露易莎·克拉克。后者二十七岁,也是斯托特福德人。

警方正在调查与该死亡事件有关的事项。有消息称他们并未排除起诉的可能性。

露易莎·克拉克的双亲,巴纳德和约瑟芬[1]·克拉克,表示不予置评。

儿子自杀以后,卡米拉·特雷纳决定辞去地方执法官一职。当地有消息称,由于家庭事件,她继续担任该职位显然“不太合适”。

下一幕映入我眼帘的,就是威尔的脸庞,那刊登在报纸上的照片,有种粗糙的颗粒感。他略带嘲讽地微笑着,目光直视前方。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再次无法自拔地被他缠绕了。

与特雷纳先生的生命一起结束的,还有伦敦城成功的事业。那里的人们都说他是无情的资本家,但做生意的眼光很准。昨天,他的同事们排队来表达哀悼,他们对这个人的评价是……

我合上报纸。直到确定自己能够重新控制面部表情,我才抬起头。图书馆里一团忙碌却令人心安,大家都在忙活自己的事。孩子们唱着歌,调不成调,乱成一锅粥。母亲们围着他们,开心地拍着手。身后的图书管理员与同事低声讨论泰式咖喱怎么做最好吃。旁边的男人伸出手指按住一份老旧的选民手册,低声嘟囔着:“费舍尔,菲兹伯恩,菲兹威廉姆……”

而我什么也没做。十八个月过去了,我什么也没做,只不过在两个不同的国家站了站酒吧柜台,剩下的时间就是一味地顾影自怜。我回到从小长大的家里已经四个星期了,感觉整个斯托特福德都在伸手把我拉进去,向我保证在这里我会没事。一切都会好起来。几乎可以肯定的是,这里可能很平静,没有什么伟大的冒险;在人们习惯我之前,总会经历一些不愉快。但这些都不算什么, 你可以和家人在一起,享受他们的爱和安全感,对吧?

我低头看着面前这堆报纸。最新一期的头版头条写着:

邮局前残疾人停车处排起长队

我又想起父亲坐在医院我的病床边,从报纸上搜寻对于我出事的报道,以为这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大事。

我辜负了你,威尔。用尽一切可能辜负了你。

我一路慢吞吞走回家。刚走到我家所在的街道,大吵大闹的声音便远远传来。走进家门,耳朵已经被托马斯的大哭灌满了。客厅一角,特丽娜晃动着手指正在责骂他。母亲提着洗碗桶,手拿百洁布,身子朝外祖父倾斜着。外祖父轻轻拍着她,让她走开。

“怎么了?”

母亲闪到一旁去了,我终于看清了外祖父的脸。他正朝我挤眉弄眼,一双眉毛被涂得漆黑,嘴边还有一撇歪歪扭扭的黑色小胡子。

“这种墨迹很难洗掉。”母亲说,“从现在开始,不准托马斯跑到外公睡觉的房间去了。”

“你不要看到什么就往上边画,好不好?”特丽娜大吼大叫,“只能画在纸上,明白吗?不能往墙上画,不能往脸上画,不能往雷诺兹太太的宠物狗身上画,也不能往我裤子上画。”

“我在帮你画‘一周七天’!”

“我不需要‘一周七天’的裤子!”特丽娜喊起来,“就算我需要,‘星期三’也得拼对了啊!”

“别骂他了,娜娜。”母亲说,又斜过身子看有没有稍微擦掉一点,“本来有可能更糟的。”

在这栋小小的房子里,父亲下楼的脚步声听起来有种特别的分量,像一声声闷雷。他快步走到前厅,沮丧地垂着双肩,头发乱蓬蓬偏向一边。“今天我休息,在家里也不能好好打个盹吗?这个家都快变成精神病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