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 探访(第3/4页)

莉莉站在一个倒放的花盆上,眺望着伦敦城。我背靠水箱站着,每次看到莉莉朝边上倾斜身体,我都努力控制着不由自主的疼痛感。

来到楼顶就是个错误。脚下的地面怎么有点晃悠,我感觉自己像站在一艘船的甲板上。我摇摆不定地走到生锈的铁制椅子那儿,一屁股坐了下去。我的身体是如此了解站在楼顶上的感觉,在实实在在的活着与一歪身子便结束了一切之间,真正是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想到这个,我身上汗毛倒竖,脖子后面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你能下楼吗,莉莉?”

“你种的花花草草都不行了。”她翻弄着一盆灌木的叶子,它因为干透而枯死了。

“是啊。嗯,我好几个月没上来了。”

“你不应该让植物枯死的,太残忍了。”

我奇怪地看着她,以为她在说笑,但莉莉看上去不像开玩笑。她弯腰折断了一根细枝,检查着干枯的中部。“你是怎么认识我爸爸的?”

我伸手去扶水箱一角,试图让双腿停止颤抖。“我不过是申请了看护他的工作,然后被录取了。”

“虽然你从没接受过医护训练。”

“对。”

她思考了一番,把干枯的树枝弹到空中,然后起身走到平台的另一端,双手叉腰,双腿叉开,站在那里像个骨瘦嶙峋的亚马孙女战士。

“他长得很帅,是不是?”

我脚下的地面一直在摇晃。我得下楼了。

“站在这上面我什么话也没法说,莉莉。”

“你真的害怕?”

“咱们下去比较好,真的。”

她歪歪头,看着我,似乎在想是不是要听我的话。她往墙边走了一步,试探性地把一只脚放上去,好像要爬上边台,只看到这些就够我大汗淋漓的了。接着她转身看着我,咧嘴一笑,用牙叼着烟,朝防火楼梯走去。

“你不会再掉下去了,笨蛋。没人会那么倒霉的。”

“哦哦,是啊,不过此时此刻我可不想测试这个几率。”几分钟后,等我的双腿能够听从大脑使唤,我们走下了两截金属楼梯。但我抖得太厉害,根本没法爬进屋,于是在楼梯上坐了下来。

莉莉翻了个白眼,等着我。等她明白我半步也挪动不了以后,便在我身旁坐下。我们大概只走下了两三米,透过窗户已经能够看到家的门厅,而且楼梯两边装有护栏,我的呼吸慢慢变得平稳了许多。

“你知道你需要什么?”她举起卷烟说。

“你真想让我嗑药?在四楼?你知道我刚从楼顶掉下去了吧?”

“这能帮你放松。”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我竟被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弄得服服帖帖的。莉莉就像是班里那种酷酷的女生,让你情不自禁想去讨好她。没等她多说什么,我便从她手中拿过卷烟,试着吸了一口。那股烟直冲喉咙,我憋着没让自己咳出来。“说实话,你才十六岁,”我喃喃道,“这不是你该做的事。你这种孩子去哪儿搞到了这种东西?”

莉莉朝栏杆外面望去。“你迷恋他吗?”

“迷恋谁?你父亲?一开始没有。”

“因为他坐轮椅。”

我原本想说,因为他模仿《我的左脚》里的丹尼尔·戴-刘易斯,把我吓坏了。但如此一来又需要更多的解释。“不是。我最不关注的就是他的轮椅。我不迷恋他,是因为……他很愤怒,有点吓人。有这两点,一开始很难迷上他的。”

“我长得像他吗?我在网上查了他的资料,但我自己说不清楚。”

“有一点像,你们俩身上的颜色很相近,比如眼睛。”

“妈妈说,他特别帅,所以是个人渣。告诉你吧,现在,我一惹她生气,她就说我跟他一样。‘哦,天哪,你跟威尔·特雷纳简直一模一样。’她一直叫他全名,从不说‘你爸爸’。她铁了心要假装现在这个才是我的父亲,哪怕他明显不是。她以为只要她坚持,我们就真能成为一家人似的。”

我又吸了一口,脑子晕晕乎乎起来。“喂,我估计,要是不用担心会从这儿掉下去,我也许会抽得更爽呢。”

她从我手里抢过烟卷。“天啊,露易莎。你得学会享受。”她深深吸了一口,又歪着脑袋看着我,“他跟你说了他的感觉吗?那种感觉?”她又吸了一口,然后把烟卷递给我。

“嗯。”

“你们吵架吗?”

“经常吵,但也经常一起大笑。”

“他迷恋你吗?”

“迷恋我?……我不知道该不该用‘迷恋’这个词。”

我微微张着嘴,却找不到合适的措辞。我该怎样向这个女孩解释,我和威尔对彼此来说意味着什么呢?我觉得全世界不会再有任何人像他这么理解我,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她怎么能够理解,失去他,就像往我身上打了一个穿心而过的空洞,永难填满,让我坠入痛苦的深渊呢?

她盯着我。“他有!爸爸迷恋过你的!”她开始咯咯笑着。这么说显得真滑稽,“迷恋”这个词太过苍白无力了,想想威尔和我对彼此的意义吧。然而,不知怎的,我也咯咯笑了起来。

“真是太刺激了。”她倒抽一口气,“哦,天哪,要是在另一个平行宇宙里,没准你就成我后妈了。”

我们做出恐怖的神情看着彼此。不知怎的,这句话在我们之间一点一点地膨胀起来,最后变成一个快乐的泡泡停驻在我心中。我开始大笑不止,这笑声如此歇斯底里,笑到肚子生疼。

“你俩有过什么亲密接触吗?”

笑声戛然而止。

“好吧,现在谈话变奇怪了。”

莉莉做了个鬼脸。“你们俩的关系听上去确实很奇怪啊。”

“根本不奇怪,就是……就是……”

我突然难以承受:楼顶,悬而未决的问题,嗑药,关于威尔的回忆。他的魂魄似乎被召唤到我们之间的空气中:他的微笑,他的皮肤,他的脸贴着我的脸。我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要这种感觉。我轻轻把头埋在双膝之间。呼吸。我告诉自己。

“露易莎?”

“怎么了?”

“他是不是一直都想去那个地方?尊严诊所?”

我点点头。不断自言自语重复着这个词,努力压抑越来越强烈的恐慌。吸气,呼气,呼吸。

“你有没有试图改变过他的想法?”

“威尔很……固执。”

“你跟他因此吵过吗?”

我咽了一下口水。“一直吵到最后一天。”

最后一天。我为何这么说?我闭上双眼。

“他走的时候,你跟他在一起吗?”

我们四目相对。年轻人真可怕,我心想。他们不懂得收敛,他们什么都不怕。我能够会意她嘴边正在酝酿的下一个问题,和她目光里微微的探询。但也许她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