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迎魂火(第2/3页)

仓山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连声说:“是啊,原来如此。”他悄悄从怀里掏出写备忘的记事本,准备记下老人谈论的事情。仓山从不介意对方是谁,总想把年长者嘴里讲出的令人倍感亲切的往事记录下来,流传后代,他以此为操觚者文人的职责,每次到新桥一带来,准会顺便造访尾花艺妓馆。

尾花艺妓馆的老板是满足仓山先生要求的最适合的人选。从老人的角度说,仓山先生亦是不可多得的谈话对象。在当今这个忙忙碌碌的世上,上哪儿去找仓山先生这样不厌其烦、恭敬谦谨地倾听老汉的牢骚抱怨及自吹自擂的人呢?因此,只要有一段时间没见到仓山,反倒是老人放心不下,“先生不会出了什么事儿吧。”

老人名为木谷长次郎,生于嘉永元年,是家住本所锦丝堀旁边俸禄微薄的幕府将军的直系后代,传说其相貌酷似第八代三升(2),是个美男子,若是生逢其时,该会成为通俗言情小说中的人物。就在他二十岁的时候,幕府土崩瓦解,丧失了世袭俸禄的他,在种种武门生意的尝试失败后,落到决计以艺立身的不幸地步。长次郎从小喜欢说书,想靠背下来的评书来糊口,碰巧当时有一位颇有名气的专讲战争故事的说书人一山是他亡父的知己,所以就拜一山为师,取艺名吴山,登上了说书的讲坛。凭着天生的能言善辩的口才和堂堂的男子汉仪表,长次郎很快崭露了头角。于是,新桥尾花艺妓馆的闺女十吉在一位主顾的宴席上对他一见钟情、倾囊相助,最终长次郎便堂而皇之地成了尾花艺妓馆的老板。

长次郎和十吉育有两个儿子,老人希望长子庄八去做学问,做个有出息的人,去重振已经败落的祖先家业。但是,在艺妓家榻榻米上坠地的庄八早在上小学的时候起就显示出喜好艺妓的倾向,父亲给予他严厉的告诫,之后又再三粗暴责打,最后毫无办法,觉得还是让儿子在这方面去扬名,除此之外别无选择。在庄八十二岁时,他请市川团洲(3)收儿子做弟子,庄八得到市川雷七的艺名,团洲去世后,庄八二十岁那年升为头牌演员,红得令同伴们羡艳。然而谁也不曾料想,庄八由流行性感冒转成急性肺炎,很快死掉了。

就在这时候,庄八的弟弟、次子泷次郎正面临中学毕业,在一次各区警察署逮捕小流氓时,不知何故涉嫌遭到传唤,挨了一顿训斥,被中学开除了。就在老人为这一连串烦心事感到不快厌世时,说书先生的同伴与书场老板又发生了纠纷,老人怒火中烧,胡乱发了一通脾气,最后交还了说书的执照。

从根子上说,老人并不适合当个艺人,凡事总是固执己见,引起同伴们的厌烦,他在心底里对自己心灰意冷,对世道对个人都采取调侃戏谑的态度,可不知不觉间又会流露出以往的派头和习性。一山师傅在世时,他常常被请去宴会酒席说书,不过,有一次被一家暴发户绅士请去参加其新宅乔迁之喜的堂会,竟趁着一时兴起,滔滔不绝地讲了一通不合时宜的话,弄得失败透顶。打那以后,无论何处来请,均以堂会受束缚不自由为由一概回绝,只是热衷于书场说书。站在讲坛上说书若不能自由放开、畅所欲言,听众是不会被打动的。要听吴山说书,不论你是公爵诸侯还是绅士君子,都可到曲艺场来。吴山对于听众,不论是工匠还是绅士,一贯一视同仁,决不看人下菜,宛如风流志道轩(4)一般,老当益壮,嬉笑怒骂,率性而为,反而人气旺盛,即便在二月八月的淡季,也能吸引不少的听众。

仓山南巢之所以与老人如此亲密,也是因为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就是吴山书场的常客。

“有没有再出山的打算?自从你不干后,我再没去过书场。”

“世道变成这样已无法指望了,这哪是悠悠然听说书的环境啊!”

“义太夫的净瑠璃也罢,单口相声也罢,总之曲艺已经快被淘汰了。”

“何止是曲艺,近来戏剧也差不离了。想来也并不奇怪。如今的人们并不想要听戏和观剧,干什么都行。廉价省事,在一个地方又听又看的东西,只有电影了。”

“说的是。就像您所说的那样,从容不迫地欣赏演员的演技,不慌不忙地品味说书人的吟咏风格,对如今的观众来说是既麻烦又乏味的。因此一方面书场揽不到听众,另一方面评书话本不很畅销嘛!我这个人实在不喜欢留声机中播放的曲艺和评书话本。我说先生哪,不论怎么说,艺这种东西干上了就会不知不觉地入迷的,而这种兴趣还会自然而然地感染听众,于是听者也会潜移默化地被吸引而全力支持。这就是艺的不可思议之处,如果听者和说者心气不合,那就不成其为艺。您说对吗?”

老朽的说书人和旧式小说家一边喝着凉粗茶一边高谈阔论之时,“哟,是您来了。”将苇帘门拢到一边走进屋来的正是这家的女掌柜、尾花艺妓馆的十吉。

这是个又矮又胖的老太婆,但却不像在酒楼、饭馆常见的老板娘那样令人生厌的臃肿肥胖,也丝毫没有那种人前阿谀奉承、一转身就不屑嗤笑的厚颜无耻的做派。她有些松弛的脸颊,一双圆圆的眼睛,谁见了她这副福相都会觉得这准是个心地坦荡的好人。她看来刚从宴席上回来,身着沙皮鱼状碎花纹的罗纱衣服上系着一条素花缎的腰带,打扮得端庄得体,与当今的流行不同,与其说是新桥的艺妓,毋宁说更像河东(5)或一中节(6)流派的师傅。十吉的为人与她的外表完全一致,厚道善良,无论是与她年纪相仿的老妓,还是心高气盛的年轻艺妓,没有一个人会讲她的坏话。那些和十吉相同年龄的老妓们在这块地面上都颇有势力、被尊称为大姐,而十吉对她们的所作所为从不说长道短,妄加议论,完全由行会的主管人去处置,所以老妓们都说十吉通情达理,不露锋芒。倒是那些在行会内没什么势力的心怀不满的人,或者是既非老妓年纪又不再年轻的不上不下自立门户的阿姐们,会感慨十吉大姐才是最清心寡欲的人,有时,她们会为十吉感到惋惜,觉得该让大姐去多管管事讲讲话才好。但是十吉已到这个年纪,认为自己完全没有必要再去当什么行会主管,对演艺会及舞蹈排练指手划脚,也不想利用自己的关系硬去推销自家的艺妓。再说,要是长子庄八还健在,如今成为一名优秀的演员,次子泷次郎顺利从学校毕业前途有望的话,那自己就是粉身碎骨也得挣钱攒钱,然而,他们俩一个死了,一个成了不良少年,表面上连父亲的家也不让回,如同被断绝亲子关系、逐出家门一般。说起来,家里只剩自己和丈夫吴山两人,有点儿钱可以安度来日无多的余生也就可以了。正因为尾花家是新桥开埠以来受欢迎的老字号,会有上门恳求收留的别门艺妓,此外,只要自己亲自出马拜托,那些有交情的可靠的老主顾们也定会关照,所以不愁生意做不好。想到这儿,最难避免的还是会联想起儿子们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