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归途(第2/2页)

“嗨,濑川先生,您这是打哪儿回来啊?”

一丝刚乘上电车,坐在车门一角的书生模样的男子问道。他三十岁左右的年纪,戴着眼镜,身穿斜纹哔叽的裙裤,摘下咖啡色的天鹅绒礼帽向一丝打招呼。

“哟,是山井先生啊。您是打吉原回来吧?”濑川笑着在旁边的空座位上坐了下来。

“哈哈哈哈,多谢您如此抬举我。新富的首日演出该是明天吧?”

“唉,请赏光……”

“一定拜访。”山井从和服外套的衣袖下夹带的四五本杂志中抽出一册,“还没给您寄呢,这就是……我跟您提到过的杂志。”

在大开本的杂志封面上印着西洋女人的裸体画,是《维纳斯》杂志第一期。

“实行会员制,每月一圆钱。全部不公开发行,打算刊登一般杂志不能发表的小说和裸体画。”

“那真够刺激的嘛。”

“第一期内容还不怎样,从第二期开始我想索性大量刊出模特儿的裸体照片,裸体油画已没啥稀奇了。”

“那挺有意思,务必收我当会员噢。”

“府上在筑地一丁目吧?”

山井从外套衣袖的暗袋里掏出记事本,记下濑川的门牌号码。此人是所谓的新派艺术家,既无雅号,也没有戏名,大伙儿只知道他的本名叫三井要。本来他只是一个初中毕业生,此外再没学过任何专长,但是凭着天生的灵巧,在中学时代向青年杂志投寄新体诗歌和短歌稿子的过程中,不知何时记住了一些哲学和美学的术语,居然摆出学者的派头喋喋不休地高谈阔论起人生及艺术的问题来。初中毕业后,他伙同两三个朋友蒙骗某名门望族的混账小子,让他出钱办了个新潮艺术杂志,不光登短歌,还陆陆续续地发表了一些剧本和小说,不过三四年的工夫,一下子成了不同凡响的艺术家。山井对剧坛也是野心勃勃,将已经获取的文坛名望作幌子,网罗了一些女演员,自己也作为演员粉墨登场,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演翻译剧。不过没过多久,他和女演员的丑闻就被报纸曝光,加上欠了戏棚老板、假发师、道具师、服装师等人的诸多债务不还,故在社会上变得臭不可闻,谁都不理睬他,只得自然作罢,回到文学这一行当来。

今年三十一岁的山井,还像二十来岁的学生一样,既无房子,又无妻室,是辗转于各出租屋、坐吃山空的艺术家,他完全不把旁人对他的最终结局的担忧放在心上,照样我行我素。山井不光是在出租屋赖账,还从出版商处预支稿费后不写书,或者书一出版就把原稿转卖给其他书店重复出版。为了增加自己稿子的页数,甚至利用人家的交情,屡次三番地把朋友写的东西不打招呼地一并卖掉,西餐馆也罢、香烟铺也罢、绸缎庄也罢,一概欠账不还。至于茶楼酒馆,从新桥、赤坂、芳町、柳桥到山手一带,所到之处是能赖账则赖,所以那些曾被他找过麻烦的艺妓、茶馆的女招待们与同伴去戏院看戏或购物时,只要瞥见山井先生,顾不上催讨上次的欠账,生怕一不留神搭讪后反而再惹麻烦,唯恐避之不及。也不知是谁先叫的,大家在背地里管他叫“出云倒州”先生,这是因为他总是赖账,模仿剧作家的名字给起的。

然而,这世间看似狭小却也很大,看似冷酷倒也相当宽容。演员和艺妓当中也有人尚未识破山井那种无赖和危险,有些画家文人即使上了一两次当,也会善意地解释为他也无奈,反而可怜他。还有人心里明明透亮着,暗中又小心设防,却因为好事去结识这种无赖,津津有味地听他吹嘘自己根本无法学着做的卑劣行径,对其纵容姑息,如同他的帮闲。濑川一丝就是这种人中的一员,今天一见面,濑川就拿到了山井强行推销的裸体画封面的杂志《维纳斯》,心中一悦,“山井先生,这一阵没有什么好看的电影嘛,有没有以前那种内部放映的刺激有劲的片子啊?”

“有啊!不过,这一次不是我当干事了。”山井猛然间想起什么似的看了濑川一眼,“你认识新桥尾花艺妓馆那小子吗?他在主管。”

“尾花艺妓馆家的小子?不认识。我认识前几年死去的市川雷七,他还有其他兄弟吗?”

“就是雷七的弟弟呀。他也是尾花家嫡亲的儿子,不过听说早就断了父子关系。还挺年轻,只有二十二三岁吧。不过要论干坏事,实在是个天才哪,俺这号人才叫做望尘莫及呢!”

山井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吴山老人的二小子来。


(1) 与歌舞伎演员市川团十郎同一宗门的堂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