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浅草(第2/3页)

泷次郎住进了博士家的学仆房间,在他十六岁前大约两年的时间里,他还真是个勤奋有前途的年轻人,但是就在那年年底,博士夫人患了心脏病,带上唯一的小姐住到大森的别墅去养病了,为此,博士也自然经常要住到那边去,这边的公馆成了他每天上午来工作的办事处。如此一来,学仆和女佣们趁着主人不在开始猴子称大王、无法无天起来。学法律的学生原本大多品行不端,加上五六个人凑在一起,很快学仆的宿舍便成了每天晚上花纸牌的战场。其中有捷足先登的家伙早就下手把一个做饭及搞综合杂务的女佣勾引到手,于是其他的落伍者醋劲大发,半夜三更前去捣乱。赢了牌怀里揣了几个钱的小子则公然各随己愿地跑去吉原、洲崎、浅草、郡代或者浜町、蛎壳町找便宜的妓女嫖娼。泷次郎毕竟有莫名的恐惧,被人硬拽去时还哭过鼻子,不过,那也是暂时的,没多久他就受影响而出道,一年后他十八岁之时,早就成了不可救药的浪荡公子。一到夜晚,他在家里就待不住,去附近监视跟踪那些冰店、牛肉店、香烟铺的小媳妇和大姑娘。半夜三更还和其他学仆为家里的女佣争风吃醋,白天坐电车去上学的路上总是煞费苦心地想方设法去引诱同车的女生。一天晚上,他正要去神田明神神社后街勾引附近香烟铺的姑娘时,不巧正碰上当天布控抓捕流氓阿飞,警察对他一番盘问后,不由分说地拘留。这事当然被校方知道,很快泷次郎就被勒令退学,而后就被博士先生家相当体面地逐出了家门。

父亲吴山火冒三丈,母亲十吉斥他不成器,痛哭流泪,却一筹莫展。泷次郎姑且先被领回了新桥的艺妓馆,被骂作是往父母脸上抹黑的太不像话的不肖子,父亲严令其不准外出。然而,如今的泷次郎已经不再是那个对父母言听计从的泷次郎了。吴山每天午饭后,总是在一只信玄手提袋里装入那件黑紫色的五所纹外套和一把折扇,风雨无阻地去赴曲艺的日场演出,晚饭时回来一下,立刻又去赶夜场,有时交通拥挤,一下日场立刻就赶去夜场。母亲又因为本身是艺妓,每晚都要外出应酬,所以再怎么严令禁止外出,事实上家里没有一个人能实施监督。当时,尾花艺妓馆已是演员的长子市川雷七还健在,但他也是一吃完早饭,不管有没有演出就直奔师傅家,整天排演练功,夜里不过十点不回家。

说到艺妓馆,在外人看来是散漫、松垮的地方,但是进到里面一看就知道,以老板夫妇为首,上至契约包雇的艺妓,下至专管洗涮烧饭的用人,个个忙忙碌碌。老板娘十吉每天辗转奔忙于各种应酬,总要忙到深夜十二点甚至凌晨一点,精疲力竭地回到家里,第二天早晨还得早起,否则赶不上当天的练功。她每天早晨都要分头去常磐津、清元、一中、河东、薗八、荻江、哥泽等各流派的掌门人处接受指导,回来后还要教自家的雏妓练习。她还要照管自家的艺妓们的和服,有事得与她们商议,出局时弹奏的曲目也要事先征求其他艺妓的意见。十吉是当地的老资格,所以遇到演艺会的排练,也得常常去帮忙。就这样一刻不停地忙碌之中,很快就到了该梳头、洗澡的时间,干完这些事,刚要抽袋烟,又该准备晚饭了。家里艺妓也是同样的忙,跟包的负责记账、接电话,还得管艺妓的和服及日常起居的杂事,即便分身有术也应接不暇。女佣则要负责大家的饮食、洗衣和沐浴,这也是一个人两只手做不过来的。

要说这尾花艺妓馆的主人吴山老人还真是个爱唠叨、喜挑剔的人,还被大家起了个“啰嗦幸兵卫”的绰号。所以,生意上的事自不必说,家中的事情不论大小一概安排得井井有条,整个新桥地区恐怕没有一家能胜过他们的。而且,他对学艺练功,就像对剑术的练习一样严厉要求,决不含糊,因而他的艺妓馆早就远近闻名。吴山这种暴躁易怒的脾气,使他不管做什么都不会敷衍马虎。在说书先生里,他也算是数一数二的老资格了,却没有收进一个弟子,也有人说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的训练太过严厉。因此,吴山对自家艺妓的训练也像专业训练一样极为认真,一丝不苟。听到别人家二楼弹奏的三弦,他时不时会皱起眉头不屑地说:那弹的是什么呀!他认为艺妓和演员是社会的亮点,走在大街上,万一让人觉得你仪容不整,那就是人生最大的耻辱。哗啦一声拉开格子门,上街之前,人的内衣和贴身内裙务必穿上新的出门,而和服和随身携带物绝不要奢华。这就是吴山对艺妓的家训。不过,老婆十吉却是个温柔体贴、宽容大气的女人,从而极大地缓和了倔强的丈夫所造成的紧张感,巧妙地协调着家中艺妓和上下左右的各种关系。

在一家人如此繁忙的时候,只有泷次郎一人每天打着哈欠,除了翻阅那些散乱的报纸、杂志外,没有任何事可做。吴山思忖,打现在起对儿子严加管教,让他回心转意,好在今后还可检查身体去当兵,将来总还有个指望吧。学习途中被学校勒令退学,事已至此,实在别无他法。他也想到干脆把儿子送到本分规矩的商家去当个学徒,并到处找门路托人,但是对方一听是艺妓家的公子,又被学校退学,就没有一家肯要。母亲十吉说,俗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子”,他也长大成人了,让他去学点艺,当个艺人也不会错的。但说是说当个艺人容易,可究竟去当什么样的艺人呢?设身处地地为泷次郎着想,这事也不是立马可以决定的。他的亲哥哥已经是相当有名的演员了,现在要他弟弟屈居人下,从跑龙套学起,岂不叫人窝火!若跟父亲吴山去学艺的话,那非被平时就挑剔的老爷子整死不可。让这么个大小伙子从现在去学三弦也属强人所难,而他对去当新派演员或曾我乃家(3)的喜剧演员的门生也不感兴趣。泷次郎整天胡乱翻着到手的杂志和报纸,有一天忽然起了何不去当个小说家、文人试试看的念头,但如何才能走上那条道路则全然不得要领,这个想法也就这样烟消云散。就在泷次郎自己也不知道该拿自己怎么办的时候,遇到一位经纪人,为了改变自己当下的心情,泷次郎听从了对方的劝说,住进他的店里当了店员。

最初的半年,泷次郎还是老老实实地干活的,可后来,他就在附近的蛎壳町到处买春嫖娼,并一点点地“揩油”店里的金钱,很快被发现后遭到解雇,再次被领回新桥家中。此时的泷次郎渐渐地自暴自弃起来,在严厉乏味的父母身边再忍耐也待不了三天。一天夜里,趁着家中无人,他卷走了母亲和家中艺妓们的衣物头簪等物,逃之夭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