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老虎 《雨》作品一号(第2/3页)

远方有间歇的雷声,天空被撕裂了数秒,又密合了。然后入夜了,家里点了油灯。看不到外头的一切,除了隐约流动着白的雨。天被撕裂时可以短暂地看到被淋湿的树,湿透的树皮颜色变得更深了。有时风呼号,枯枝被扯断,伸展的树干相互击打,好似树林里有一场暴乱。有时雷电直接劈在树干上,把它撕裂,从中“拔喇”地一声折断,树冠哗地崩落。

没事干,辛和父亲下象棋。父亲以椰壳自制的棋子用力打在从原始林搬回的老树头刻就的棋盘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楚河汉界,兵卒将帅车马炮,这些都是辛最早认识的汉字。然后是为他讲《西游记》,一场雨下来,西天取经已经走到半途了。“身落天河三十七难鱼篮现身三十八难”。母亲则在一旁缝补衣服,或以收集的碎片缝制百衲被,或用滚水烫杀避雨搬进墙角的一窝窝,红的黑的、米粒大的芝麻大的、饭粒大的各种蚂蚁。

各种不同品系的蚂蚁不断试图搬进屋里来,好似天地之间就只剩这处是干的;蜈蚣、蝎子、蛇、四脚蛇、穿山甲、刺猬、果子狸,甚至石虎……纷纷跑进寮子,有的钻进鸡寮,鸡鸭一直发出惊恐的叫声。父亲说,森林那头应该淹大水了。石虎会咬鸡呢。只好把家犬小黑拴在鸡寮,让它阻吓它们。

但如果山猪也来,就麻烦了,说不定真的会引来老虎。

一天又一天,雨没有停的意思。地吸饱了水,树叶盛了太多雨,有的树撑不住了,发着抖,轰然倒下。有时,雨小歇了一会。

平时,每隔数日,父亲就得骑着他的脚踏车,到数英里外的镇上,去买一些肉和米、酱油或盐。经常是猪头肉,可以制成五香卤肉,吃上好几天;一大串鸡冠油,可以炸出一大锅猪油,Q 韧的油渣用豆瓣酱炒得干干的,配饭也可吃上许多天。

然而每当父亲离去,辛的心也就远远地跟着父亲的背影远去,看到他顺着斜坡滑下去,一直望着他拐过林子,逐渐变小以至消失在某棵树后。

接下来就是等待。

没雨时,辛常带着狗到斜坡的尽头去等待。在那里的小水沟里玩,那里有浅浅的流水,有时有螃蟹,有小鱼。去树叶后找豹虎,连同叶子装进塑胶袋里。

然而一旦下雨就哪里都去不了,就只能从门或窗望着雨,无聊地等待他披着塑胶衣、穿过雨归来。如果是乌云密布的阴天,母亲会把他唤回来,在家里,默默地祈祷念着:“天公保佑莫落雨”,但愿他能在暴雨前归来。虽然,雨是避不了的。

而今父亲回来了,雨暂时停歇了。

辛很高兴,好似这回老天有听到他的祈祷。

父亲顺利地带回米肉,还有大袋饼干。他说镇上好几个低洼的地方都淹大水了。马来甘榜那里也被淹掉了。都说是场空前的大雨。整条路都变成烂泥,有桥的地方桥都浮起来了,很危险。说着他换了衣服,衣裤都星星点点地溅着泥巴了。

雨又轰地打在屋顶上。暴雨突然降临。

父亲把包裹着那艘拴在屋旁与屋子同长的独木舟的帆布小心地缓缓剥开,里头果然藏着蜈蚣,百足齐动——以竹杖击杀了抛进雨中。有若干白色小石卵般的壁虎蛋掉了下来,就摔破了几颗,几颗没破的给了辛玩。他好奇地挑掉摔破的蛋的壳,肉红色的小壁虎身躯已成形,大大的眼珠像小轮子,它在残存的蛋清里兀自抖动。接着几个土蜂的窝跳了出来,摔破了两三个。只见土窠里摔出一筒筒的青虫、蜘蛛,和若干已长出羽翼但仍睡眠着的幼蜂。剥到一半,看到更里处有一团草,“哦!”父亲叫了一声,“有老鼠。”果然就有一窝粉红色的幼鼠七八只,还未开眼,辛说好可爱可不可以养,抓了两只在掌心玩,直说软软的。母鼠匆忙逃走了,逃到屋梁高处眺望。父亲说老鼠不可以养。要他观察粉红皮下小鼠的心脏,它规律地有力地跳着。父亲随即发出“喵呜喵呜”的声音叫唤猫,它很快就从屋里走出来,高高地翘起尾巴,见到小鼠,一面咆哮着,一口一只地咬噬着吞下去。小鼠被咬时发出细微的吱吱悲鸣。母鼠在高处慌张地走来走去,发出尖锐的吱吱声。辛大声斥骂猫,猫咬得嘴里都是血。辛的爱犬小黑摇着尾巴过来。

猫一见一身毛炸起,身体也弓着。

父亲小心地把积聚在木舟上鼠窝的枯草落叶扫除,说,这次说不定真的会用上。

多年前有一天,辛一家来到这地方不久。

为了盖这栋房子,父亲和几个朋友到沼泽深处去寻找一种适合的树,砍来做梁和柱,还有做屋顶的亚答叶。却偶然在沼泽深处找到这独木舟。它半埋在烂泥里,原以为是根倒树,一摸却发现形状好像不太对,似乎有加工过的痕迹。那形不似树干,有特殊的弧度。泼水洗一洗再仔细瞧,竟有类似鳞片的弧形刻痕。再摸到端点,发现它深进烂泥莎草里。挖开泥巴,它是尖的。那时父亲就想,如果是船,他一定要把它弄回去,这可是个难得的礼物呢。

那时辛还勉强会站立而已,一家人暂时挤在茅草寮里。

但船的这一头破了个洞,从破洞里长出一丛浑身尖刺的黄藤,把那破洞撑得胀大,显得更开裂。为了砍除那丛黄藤(为免伤及船,父亲小心翼翼地挥刀),他被刺伤多处,再寻另一个端点,卡在枯木下方,清开后,赫然是个鱼头雕刻,拳头大的眼睛夸张的浮凸。而且张着嘴,龇着牙。

几个大男人费了好大工夫把它从烂泥里挖出,翻过来,竟是完好无损的舢板。翻船时,以沼泽水泼洗去泥巴,见出它里侧的色泽是黑中带红。而且质地非常硬实,船壁有好几英寸厚,竟看不出拼接的痕迹。“说不定是艘百年古船呢。”友人甲说。更幸运的是,在附近野生黄梨长而多刺的叶丛中还找到两把桨,深深插进烂泥里,也是乌沉沉的,沉水,看得出是上好的硬木。

父亲爱强调说,翻过船时,轰的一声一只大鱼从里头窜了出来,激起的水花吓了他们一跳,以为是蛇。它啪啪啪地冲游进深水区。大概那覆舟一直是它的家,说不定船翻过来时它正在做梦呢。

盖好房子后,为了补那破洞,父亲费了好多心力,到处找适合的木头,刨成相似的厚度尝试拼接。但一直都有落差。后来友人从咸水芭给他送来一段很重的乌木头,找工厂切割了竟然相宜。请教过木工师傅,最后决定用铆钉嵌合。船仔细刷洗干净后,好天气时,父亲给它上了一道又一道的漆,每一道鳞纹都不放过。因为很重,父亲再三警告辛不能到这玩,会被压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