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2/4页)

教区长正要祝福站在他起居室里那些吟唱圣诞歌的人。从他们的衣服上散发出一股暴风雪令人作呕又令人感奋的味道。这房间整洁干净,暖融融的。在他们穿着带雪花的衣服走进来之前,房间原本是充满芬芳气息的。艾普尔盖特先生亲自打扫了房间,因为他没有结过婚,也没有雇管家。他不喜欢有女人待在他的窝里。他是一个身材颀长的人,脊柱令人惊讶却也非常优雅地弯曲着。这是由于他挺着一个偌大的啤酒肚,不过他以一种庄严而心满意足的姿态捧着他的啤酒肚,仿佛那里面盛着金钱和安全感似的。他时不时地拍拍他的啤酒肚。那是他的骄傲,他的朋友,他的慰藉,他的误差范围。当他戴着眼镜时,他给人一种肥胖而温和的牧师印象,但当他除去眼镜擦拭时,他的眼光咄咄逼人,发狂似的,嘴里散发出一股杜松子酒的味道。

他的生活是孤寂的。随着年岁的增长,他越来越痛苦,越来越对圣灵和圣母马利亚怀疑起来。说实在的,他一直在酗酒。当他刚开始接管这个教区时,那些老处女给他披戴圣带绣花,用鲜亮的图案装饰他的祈祷书,但是,当她们发现他对她们的热情一点儿也不在意时,她们便敦促教区委员会和主教将这个酒鬼罢免掉。其实,使她们感到愤懑的还不是他的酗酒。他发誓不婚,执意单身过日子这一点触犯了她们作为女人的自尊,所以,她们期望看到他名誉扫地,被免去牧师的圣职,被鞭笞、被折磨,从韦尔顿路经过那老药厂,被赶出村子去。最要命的是,艾普尔盖特先生最近开始犯妄想症了。在他看来,当他将面包和酒传递给教民时,他仿佛听见了他们的祷告和祈愿,但他们的嘴唇并没有嚅动,所以他知道这是一种妄想症,一种癫狂。当他从一个跪着的人走向另一个跪着的人时,他似乎听见他们在询问:“吾主上帝,万军的统帅啊,我可以卖掉正在下蛋的鸡吗?”“我可以穿绿衣服吗?”“我可以将苹果树砍掉吗?”“我可以买一台新的冰箱吗?”“我可以将埃米特送到哈佛大学去读书吗?”“‘请喝下这酒,永远记住基督的血是为你而流,感恩吧。’”他说,希冀将这些恼人的幻想从心里驱逐出去,但他似乎仍然听见他们在垂询:“我可以为早餐煎香肠吗?”“我可以吃治肝病的药吗?”“我可以买一辆别克车吗?”“我现在就将金手镯给海伦,还是再等她长大一些?”“我可以将楼梯油漆一下吗?”他感觉人类所有的崇高体验都是一种欺骗,人的存在不过是一连串谦卑的忧虑而已。如果他坦率说出他的酗酒和他对天恩的严重怀疑,那他就只能到教区办公室里干舔邮票的活儿了,可他又感到干那活儿,他太老了。“万能的上帝,”他大声说道,“祝福这些在庆贺您唯一的儿子诞生的仆人们吧,您唯一的儿子和圣灵一起,将所有的荣誉和光荣都归于您,啊,万能的天父的世界将永远延续。阿门!”这祝福明显带有一股杜松子酒的味道。他们呼喊着阿门,吟唱《今日基督降生》。

由于精神完全放松、专心致志地吟唱圣歌,他们脸部似乎变得异乎寻常地舒展了,就像这许多窗户一样。艾普尔盖特先生乐意去看这每一张脸庞。这些脸庞眼下显得如此不同。首先是哈丽特·布朗,她曾经在马戏团干过,为那些摆着滑稽别扭姿势的活人塑像唱浪漫的歌。她嫁给了一个浪荡子,这些日子就靠她支撑着这个家,烘烤蛋糕、馅饼。她的一生不易,那苍白的脸上明明白白地铭刻着她度过的艰难时刻。坐在哈丽特旁边的是格洛里亚·彭德尔顿,她爸开着那修自行车的铺子。他们是这村里唯一一家有色人种。格洛里亚戴着的十美分项链仿佛是无价之宝,她将她触摸的一切都看得尊贵而神圣。这倒不是一种原始或者说野蛮的美德,这是一种不平常的种族的美,而这种美更加反衬了坐在她右边的鲁西尔·斯基纳的丰腴和苍白。鲁西尔曾经在纽约学了五年音乐。邻居们核算下来,给她这样的教育得花十万美元。她本来是可以有一个歌剧演员的前程的。一想到圣卡罗歌剧院和斯卡拉歌剧院,你不眩晕才怪呢。那雷鸣般的掌声似乎是这世界上最美好、最温暖、最重要的微笑!蓝宝石和绒鼠毛皮!然而,正如人们都知道的,歌剧演员人才太多了,况且那行业都由无耻之徒把持着。她回了家,在母亲的前客厅里教授钢琴,过上一种安分、诚实的日子。她对于音乐的爱—艾普尔盖特先生想到,像她那样的人大部分都是这么热爱音乐的—是一种非常消耗精力且毫无趣味的激情。在鲁西尔的旁边站着库尔特夫人,她是村里管道工的妻子。她是维也纳人,结婚前是一个裁缝。她是一个羸弱、深色皮肤的女人,眼睛下面的眼影一片灯黑色。在她旁边站着年迈的斯特吉斯先生。他穿的衬衣领子是赛璐珞的,打着阿斯科特赛马会 [3] 上的那种阔领带。自从他在五十年前被招收进大学的合唱俱乐部,他每逢公开场合便会去唱上几句。

在斯特吉斯先生的后面站着麦尔斯·豪兰和玛丽·珀金斯,他们春天就要结婚了。谁都不知道,实际上他们自打去年夏天起就一直是情人了。起先,他在一次暴风雨中,在帕森池塘后面的一片松树林里第一次脱去了她的衣服。自那以后,他们大部分时间就在琢磨下次什么时候,在哪里,怎么干,另一方面,也在琢磨怎么在对他们无限信赖、他们也非常热爱的聪明父母的眼皮底下周旋。他们到巴斯康姆岛野餐,一整天都一丝不挂。可爱呀,太可爱了。这是罪愆吗?他们会在地狱里遭受焚烧的惩罚,会罹患疟疾和中风吗?他会在一场棒球赛中被雷击死吗?后来,就在那个圣诞节前夜,在圣餐上,他在圣坛前充当助祭,穿着崭新的雪白和玫瑰红长袍。祷告时,他在黑暗的教堂里扫视,到处搜索她的脸庞。就他许下的所有誓言而言,这种行为是十恶不赦的,但是,怎么可能是十恶不赦的呢?要是他的肉体没有充盈他的精神,他永远也不可能体会到那种力量感,那种彻骨的轻松感,那种心灵的充实感,那种对关于圣诞、伯利恒之星和列王那令人愉悦的消息的绝对信念。要是他在暴风雪中陪伴她走回家去,她慈爱的双亲有可能邀请他在他们家过夜,而她是极有可能溜到他床边来的。在他的心中,他仿佛听见了那楼梯吱吱嘎嘎的响声,瞥见她足背的肉色。他怀着无限天真无邪的心情想到,他的天性是多么美好呀,他竟然可以一面赞颂救世主,一面窥见他情人的脚的漂亮模样。在玛丽旁边站着查理·安德逊。查理·安德逊拥有一副非同寻常的唱甜蜜男高音的嗓子。在他旁边则是巴西特双胞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