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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之后,梅利莎正从帕塞尼亚村驱车回家。街道被镇边寥寥几家商店的暗淡灯火照亮。那是几家杂货店,散发着发霉的面包和苦涩的橘子味。那些住在附近的太懒惰、太疲乏、行动太不便的人不想到那些宫殿般的购物中心去,而只是在这儿凑合购买他们所需的环形咖啡糕、啤酒和汉堡包。幽暗的街上零零落落、不规则地印上一块块亮点。她看见这个高大的男人横穿过光照间的缝隙,在他身前的沥青路上投射下一条长长的、扭曲的影子。他每一只手臂都提拎着一只装着食品杂货的沉甸甸的包。他也没有比以前更加佝偻—他的驼背仿佛也就那样了—但那两包东西一定非常沉,她怜悯他。她继续开着车,自我解嘲地看到横隔在他们之间的不同的世界,意识到如果她提议给他搭车的话,他可能会误解她的善意。当她做了这一番自我解嘲之后,她觉得她的想法看上去是如此肤浅、无聊和自私。她将车在自家的车道转了一圈,往帕塞尼亚村开回去。她的最善良的本能是帮助他—在他的形体和她对死亡非理性的恐惧之间做一个调和—她为什么不让自己这样做呢?她想,他现在有可能已经走过亮着灯光的商业区,于是,她慢慢地往幽暗的街道开去,寻觅那佝偻的背影。当她看见他,她将车调过头来,停了下来。“我能帮助你吗?”她问道,“你愿意搭个顺风车吗?你手里提了这么重的东西。”他转过身子来,瞧着这漂亮的陌生人,脸上仍然挂着那一丝微笑。她在心中纳闷,这人会不会是一个聋哑人或弱智。一丝不信任的阴影遮盖了那微笑。他当时是怎么想的一目了然。她来自那个欺骗了他、不断打击他、抢走了他饭碗的世界。他母亲告诉他要当心陌生人,而面前是一个漂亮的陌生人,也许这是最危险的了。“不!”他说,“不,不!”她继续开着车,心中一个劲儿地纳闷,到底是什么驱使她产生这样一个冲动的。她最终想到,她何必花那么大的劲儿去琢磨一个如此简单的善意行为呢?

星期四女佣休息,梅利莎照看婴孩。婴孩午饭后睡着了,她在四点钟时弄醒了他,把他从小床里抱出来,毯子随手掉在了地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屋子里安静极了。她抱着他到厨房去,将他放在一把高脚椅子里,打开了一个无花果罐头。孩子睡眼蒙眬,乖乖的,脸色苍白,双眼随着她转动着。当他们的眼光遇到了一起,他甜蜜地笑了起来。他的衬衣弄脏了,湿湿的,而她披着一条披肩。她在桌边坐在他的身旁,脸离他只有一点儿距离。他们拿着勺从罐头里舀无花果吃。他时不时地颤抖起来,看起来很快乐。这寂静的屋子,这静谧的厨房,这穿着弄脏了衬衣的驯顺而苍白的男孩,她搭在桌上的丰腴滚圆的手臂,从罐头里舀东西吃的那种散淡的闲适,构成了一种如此强烈而又如此宁静的亲密感,以至于在她看来,她和婴儿血肉相连,共享一个心脏,一切都浑然结合在一起,如此释然。她想道,自己的骨肉该是一种何等的慰藉……然而,该是给孩子换衣服的时候了,该是她穿衣服的时候了,该是快乐地过她另一面生活的时候了。她抱着孩子走过起居室时,看见窗外那提拎着伞和橡胶套鞋的、佝偻着背的人。

刮着风,然而他全然不顾,在横吹过来的飘飞的落叶之间向前踽踽行走着,伸长脑袋,就像一条蝰蛇,像是在难以忍受的重压之下佝偻着脊背。她愚蠢地、本能地将婴儿的脑袋贴在自己的胸口上,仿佛是要保护他的眼睛不要受到什么邪恶的传染。她从窗前转过身来,不久,有人在乒乒乓乓敲打后门。他怎么会知道她住在哪儿,他想要干什么?也许他认出了她停在车道上的车,也许他询问了她是谁,毕竟这村子太小了。他并不是来感谢她的好意的。这一点她是可以肯定的。他愚蠢至极,竟然要来控告她。他危险吗?对普罗克西米尔庄园会有任何危险吗?她放下小孩,竭力捡起她的自尊心,走到后门去。她一打开门,只见是内罗毕杂货店英俊潇洒的送货伙计。他让这一切显得十分可笑—他一脸笑容地走了进来,那笑容散发出一种光辉,似乎使她摆脱掉了那一连串的忧虑。

“你是新来的吗?”

“是的。”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埃米尔。这是一个可笑的名字。我父亲是法国人。”

“他是从法国来的吗?”

“哦,不。从魁北克来的。法裔加拿大人。”

“他是干什么的?”

“当人们问我这个问题时,我总是回答:‘他演奏竖琴!’他死了。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就死了。我母亲在格林街的巴纳姆花店工作。您也许认识她?”

“我想我不认识她。你要喝杯啤酒吗?”

“当然啦。为什么不呢?这是我要送的最后一家了。”

她问他,他想要吃点儿什么,给他拿来一些饼干和奶酪。“我总是很饿。”他说。

她把孩子抱到厨房里,坐在桌子边,那送货的伙计也坐在桌边,又吃又喝。他在嘴巴里塞满了奶酪,就像是一个小孩。他的目光清澈又迷人。一瞧那眼神,她不可能不在心中一颤。难道这就是淫荡吗?难道她比洛克哈特夫人更加放荡吗?她会被象征性地拖在一辆马车后面赶出普罗克西米尔庄园吗?她全然不在乎。

“以前,从没有人给我喝啤酒,”他说,“有时候,他们给我喝可口可乐。我猜想,他们认为我还太年轻。但我喝酒。马提尼。威士忌。什么都喝。”

“你多大了?”

“十九岁。现在我得走了。”

“请别走。”她说。

他站在桌边,狂野的眼神往她全身扫了一眼。她在心中纳闷,要是她向他伸手过去,会发生什么。他会逃离厨房吗?他会大喊“放开我!”吗?他看上去很成熟了,似乎对于这样的挑逗早有心理准备,然而,在他的眼角有一丝另外的东西—保留,戒备。他心中也许还有更好的幻想,如果他有,她会全身心鼓励他的。去爱那军乐队女指挥吧。去爱那隔壁的姑娘吧。

“哦,我还真想留下来,”他说,“这里多好呀。然而,今天是星期四,我不得不带着我母亲去购物。非常感谢您。”

他一星期到这房子里来三四次。梅利莎在向晚时分一般总是单独一个人,他选准了访问的时间。有时候,她好像是在等候他。从没有人对他如此关切。她似乎对他生活中的一切都有兴趣—他父亲是一个勘测员,他开一辆二手的别克车,他在学校成绩出类拔萃。她一般给他喝一杯啤酒,两人坐在厨房里。她的情意让他激动万分。这使他觉得他也许会由此而过上较好的生活。她的世俗、她的精致会影响他,让他脱离这杂货店送货的活计。一天下午,突然间,她羞赧地说道:“你知道,你太英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