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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值班的人用软管输水冲洗甲板,用肥皂和水洗涤船体上部建筑和甲板室。下午值班的人刮漆。这活儿不难,和伙计们在一块儿也挺快乐的,只不过伙食糟透了。这是埃米尔吃过的最糟糕的伙食了。早餐吃蛋粉,正餐吃油腻的肉和土豆,每晚吃奶酪和冷切肉片。埃米尔总是感觉饿,他的饥饿程度造成了他与周围世界之间深深的误解。每天晚上他所面对的那盘奶酪和冷切肉片就像圣餐一样,似乎代表愚蠢和冷漠。他的需要、他的希冀以及他的生活都被误解了,而奶酪和冷切肉片把这种误解加深了。一天晚上,他愤懑地离开餐厅,走回到船尾。西蒙来到他的身边,西蒙就是那个提拎杠铃的人。“这伦克尔号上,”西蒙说,“糟糕伙食是世界闻名的。”

“我饿。”埃米尔说。

“到那不勒斯,我将逃下船,”西蒙说,“我有四百美元的旅行支票。跟我一块儿走吧。”

“我饿。”埃米尔说。

“在那不勒斯有一家美国餐馆,”西蒙说,“烤牛肉,土豆泥。你能够吃到总汇三明治。跟我走吧。”

“到哪儿,”埃米尔问道,“到哪儿去呢?”

“拉德罗斯,”西蒙说,“那儿将举行一场选美比赛,我将参加那比赛。我的想法是这样的,摆在你面前有许多机会,但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我的容貌。我很英俊。那是我唯一的资本,趁还不太晚的时候,我要让它生出现金来。在拉德罗斯的比赛上你可以拿到两三千美元的奖金。”

“你疯了。”埃米尔说。

“啊,毫无疑问我非常虚荣,”西蒙说,“我是一个非常虚荣的人。我每每走过一面镜子就会瞧一眼自己,心想这是一个多么英俊的人呀。总是这样。你跟我去。我们到那家餐馆去。苹果派。汉堡包。”

“我最喜欢蓝莓派,”埃米尔说,“然后是柠檬调和蛋白。再就是杏子。”

埃米尔坐在一盘奶酪和冷切肉片面前阴郁地瞧着轮船驶过亚速尔群岛 [50] 。经过直布罗陀海峡时,他面对的是一盘肉糕。在西班牙海岸航行时,他吃的是泡烂了的意大利面,但轮船在一天早晨停靠在那不勒斯港口时,尽管他对西蒙的雄心壮志毫无兴趣,他觉得他已经别无选择了。他们在上午的中间时分离开了伦克尔号,径直奔向美国餐馆。在美国餐馆,埃米尔吃了两盘火腿、鸡蛋和总汇三明治。自打离开托莱多以后,他第一次感觉真正吃饱了。他们搭乘一艘下午的轮船在惊涛骇浪中前往拉德罗斯。西蒙晕船了。比赛总部设在主广场上的一家咖啡馆里,虽然西蒙仍然一脸病容,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报名,交上报名费。他们在港口附近的宿舍里被分配到两张小床,在那宿舍里住着二十五名或者三十名参赛者。西蒙认真地练着他健美的肌肉。他给自己身上涂油,晒太阳,跟其他人一样系一根布条,就是那种下体遮羞盖片。他租了一条船,在上午时分划船锻炼体力。午睡后,他练杠铃。埃米尔穿着他那笨重的美国游泳裤在上午跟西蒙一起划船,在下午则在岩石海岸外快乐地游泳。

天气很热,拉德罗斯人也很多,但这里海水的颜色却是他从未见过的。空中游荡着一种良知泯灭的气氛,这种气氛使得他自己祖国的白沙滩和深蓝色的大海显得挑剔而遥远。在横跨那不勒斯海湾时,他似乎忘掉了他良心上的不安了。比赛安排在星期日,而星期五西蒙突然食物中毒。埃米尔从药店给他买了些药。他一晚上不断地起床去上厕所,第二天上午已孱弱得无法起床了。埃米尔非常同情他,热切地希望他能够帮助他。他已经花完了他的积蓄,即使他唯一的雄心看来可笑得很,谁能怪他呢?西蒙请求他冒名顶替他去参赛,最终他同意了。是那种百无聊赖促使他做出这个决定的。他没别的事情可干。他穿上他的游泳裤,别上西蒙的赛号。刚过四点钟,他便前往广场了。在大街的一头仍然可以看见那炙热的阳光,然而广场却躺在阴影中。排队等待的队伍很长。不久,一船英国游客来到广场,占据了广场边上的桌子。不久,他们开始按数字顺序列队入场。

他不想看上去很忧郁的样子,因为这毕竟对西蒙是不公正的,但是他想看起来心不在焉,向人们表明这并不是他的初衷,并不是他所向往的。他不看他身下的那些脸庞,而是瞧着咖啡馆外面墙上一张圣培露矿泉水的广告牌。他母亲,他舅舅,他父亲的阴魂会怎么想呢?他居住的帕塞尼亚那座暗色的房子在哪儿呢?当他穿越过广场,他和其他人一起等在那儿。咖啡馆老板带着他走进咖啡馆,到那时,他才意识到只有十个优胜者,他是其中之一。

那时天开始黑了,天空显现出葡萄般深沉的颜色,那使他快乐地感受到他离家有多么遥远。现在广场上全是人。十个人站在酒吧那儿,喝咖啡和葡萄酒,他们因一个共同的经验和不能确定的胜利而联系在一起,却被语言的隔阂而间离。埃米尔站在一个法国人和一个埃及人之间,他最多只能说一点儿蹩脚的意大利语,脸上挂着充满希望却也傻乎乎的笑容,这表明他友好而泰然自若。随着日光渐渐退去,广场越来越幽暗。他们站在咖啡馆裸露的灯光下。灯光如此合理而节约地配置在那儿,只给酒保足够的亮光干他们的活儿,并不特别奉承任何人。要不是他们穿得很少,他们完全可能被当作一群路过这儿的工人师傅、职员或者陪审员,在返回他们生活的中心、家人期盼着他们归来的地方之前,停下来喝上一杯。埃米尔不知道往下会发生什么,他用手势询问咖啡馆老板。咖啡馆老板的解释非常冗长,埃米尔花了好大劲才弄懂:他们,这十个优胜者将被拍卖给广场上的人群。“但我是一个美国人,”埃米尔说,“我们不信那个!”

“Niente, niente[51] 。”裁判客气地说,并对埃米尔解释,如果他不想被卖掉的话,他完全可以离开。在他自己的祖国,埃米尔完全可能愤懑地离开,但他不是在美国。一种好奇心,或者某种更加深沉的思想使他留在了那儿。他惊讶地想到不熟悉的环境、灯光和境遇有可能影响到了他的情绪。为了给自己壮胆,他竭力回想起家乡帕塞尼亚的街道,但那些街道现在在遥远的远方了。难道他性格的一部分是由房间、街道、椅子和桌子构成的吗?他的道德受风景和食物影响吗?他没有能够将他的品性、他的是非观带到那不勒斯海湾的彼岸吗?

广场上,一支乐队开始演奏,在咖啡馆后面发射了一些烟火礼花。主持人打开一扇门,喊叫一个名叫伊凡的人的名字。伊凡跟同伴微微一笑,走到露天平台上。平台上摆放着一块大木块,他站了上去。他似乎非常优雅地默默同意了事情向这个方向发展。埃米尔走上露天平台,站在一棵金合欢树树荫底下。拍卖在一片嬉笑声中开始,仿佛是在开一场玩笑似的,但随着拍卖价不断抬升,他意识到年轻人的皮肤原来是一件可以买卖的东西。喊价很快飙升到十五万里拉,然后缓慢攀缘,在人群中传来一阵淫荡的骚动。伊凡装得若无其事,但他的心在激烈跳动,那是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埃米尔在心中纳闷:这是罪过吗?如果是的话,那为什么它似乎如此深沉地表现在那里每一个人的脸上呢?在这里是快乐的肉欲买卖,罪恶感被忘怀得荡然无存了。在这里只有性欲的陷阱和美好的天空,宫殿,楼梯,雷声和闪电,伟大的国王和淹死的水手。从参拍者的嗓音判断,他们似乎从来就没有需要过任何别的东西。拍卖在二十五万里拉落槌,伊凡走下木块,进入黑影中。在那里有一个人—埃米尔看不清是谁—一直守着一辆车等在那儿。他听见发动机启动,看见汽车驶离时车前灯将倾颓的城墙照得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