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米尔·库斯图里卡,没有边境的写作 中文版序/余华(第2/3页)

我们三个聚在商店门口,喝点儿啤酒,然后等着佩顿的几个小崽子们,好向他们收过路费。我开始讲起莫莫·卡普尔母亲的故事,却突然鼻子一酸流起眼泪来。科罗立刻抓住我不放:

“哭唧唧的那个人哟……小娘们,走开!”

“就一滴眼泪而已!”

“一个痞子,一个真正的痞子,才不会哭呢。哪怕他老妈刚咽气!”

“那你呢,你老子死的时候,你兴许没哭吧?”

“不许扯我的事儿,记住了?!我是你的头儿。快点儿,咱们到那上面去!”

那位热衷于讲述女英雄壮举的父亲布拉措·卡莱姆是一个瞒着妻子在外面寻花问柳的高手,库斯图里卡这样写道:“我父亲并不是按照南斯拉夫标准打造出来的。他身高一米六七,脚下垫着四厘米的增高垫;他的衣服都是找裁缝量身定做的,每次总要十分留心,让裤脚遮住增高垫。”布拉措·卡莱姆对他儿子解释用增高鞋垫是因为他的脊椎,不是为了身高。而他的小痞子儿子觉得男人们的增高鞋垫与女英雄们的光荣事迹不无关系,他注意到父亲看女人的时候“眼睛一眨不眨送秋波”。让女人被盯得难以承受:“好了,卡莱姆同志,求您了!您让我不好意思了。”有一天他父亲从萨格勒布回来后与母亲争吵到深夜,科罗为此信誓旦旦地告诉他:“这表明他在萨格勒布的情妇都把他榨干了。”

这就是库斯图里卡的恶作剧,让一个崇敬女英雄的男人到处搞女人,最后竟然跟儿子在一对姐妹那里汇合了——儿子的是姐姐,父亲的是妹妹。小说结尾的时候父子两个达成默契,父亲请儿子帮个忙,儿子问什么忙,父亲说:“如果哪天我突然死了,你必须第一个赶到我身边,你得收好我的电话簿,让它永远消失。”儿子毫不犹豫地回答:“好的。”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一个真实的事例,也是发生在东欧那里,不是塞尔维亚,当然我不能说出那个国家的名字,以免我的朋友日后被人对号入座。这位朋友在他父亲五十岁生日即将来到之时,与他留学时认识的一位法国女同学联系,邀请她来自己的国家游玩五天,所有的费用由他来出,条件是陪他父亲睡一觉,那位法国女同学同意了,于是他父亲在五十岁生日的晚上与一位年轻的法国女郎共度良宵,他则是陪着母亲喝酒聊天到天亮。在那里,男人过生日时与家人吃完晚饭和蛋糕后,就会出去和朋友们在酒吧里喝酒喝到天亮,所以这位朋友的母亲没起疑心,而且有儿子陪着聊天感到很高兴,她不知道这是儿子的拖延战术。这位朋友的父亲后来得意扬扬地把这个特殊的生日礼物告诉了自己的弟弟,让他的弟弟十分羡慕,希望自己的儿子在他五十岁生日时也能送上这样的礼物。在这个世界上,有时候父与子这样两个男人之间的阴谋,是那些母亲和女儿和姐妹们无法探测到的。

《奥运冠军》和《肚脐,灵魂之门》应该是这部书里的两个短篇小说。《奥运冠军》显示了库斯图里卡刻画人物的深厚功力,一个名叫罗多·卡莱姆的酒鬼,曾经五次获得过南斯拉夫业余无线电爱好者比赛冠军,这个热心肠的酒鬼总是醉醺醺地问别人:“我亲爱的,你们有什么需要吗?”他没有一次的出现是清醒的,直到最后烧伤后浑身缠着绷带躺在医院里才终于是清醒的,但是口齿不清了。库斯图里卡把罗多·卡莱姆的醉态描写得活灵活现。

《肚脐,灵魂之门》是库斯图里卡的《波莱罗》,他把拉威尔的变奏融入到阿列克萨这个孩子一次又一次对阅读的抵抗之中,这个短篇小说里出现的第一本书是布兰科·乔皮奇的《驴子的岁月》,最后也是这本书,就像所有的变奏都会回到起点那样,阿列克萨终于读完了人生里的第一本书。为了庆祝儿子读完第一本书,父亲把《驴子的岁月》的作者布兰科·乔皮奇请来与阿列克萨见面,让阿列克萨紧张得说话都结巴了。当母亲在阿列克萨耳边私语:“跟他说说你觉得《驴子的岁月》怎么样……”儿子回答:“有什么用,他比我更清楚!”

变奏的技法在小说中出现时很容易成为无聊的重复,然而库斯图里卡有办法让重复的叙述引人入胜。结尾出人意料,是布兰科·乔皮奇的结束。“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布兰科·乔皮奇从波斯尼亚的戈脉契山里来,到贝尔格莱德寻找他的叔叔。没有找到人,他睡在了亚历山大·卡拉乔尔杰维奇桥上。”多年之后,当“灵魂已被南斯拉夫的悲剧吞噬”之后,布兰科·乔皮奇又来到了贝尔格莱德,库斯图里卡在小说的最后这样写道:

一天,布兰科·乔皮奇重新回到了他曾经在贝尔格莱德睡了一夜的地方。没有一个人向他致意。一个女人停下来,一脸困惑地盯着他走到桥的另一端,微微抬起胳膊向他致意。现在轮到布兰科停下了脚步,在跨过桥栏前,他瞥见了这个女人,也看到了她的手势,知道她想向他致意。他转身朝向她,回应了她,然后匆匆跃入萨瓦河。

库斯图里卡的写作自由自在,没有人可以限制他,就是他自己也限制不了自己。他小说中的情节经常是跳跃似的出现,这可能与他的电影导演生涯有关,很多情节与其说是叙述出来的,不如说是剪辑出来的,所以他笔下的情节经常会跳到一个意料之外的地方,是否合理对他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否感受到了讲故事的自由。

在上海的时候,他给我讲过准备拍摄的下一部电影,他讲述了第一遍,又讲述了第二遍,我感觉他是在自言自语,讲述到第三遍的时候,突然里面一个重要的情节逆向而行了,一下子颠覆整个剧情,他的眼睛盯着我,等待我的反应。我说直觉告诉我这样更好。他微笑了,直觉也告诉他这样更好。我看着他,心想坐在对面的这位塞尔维亚朋友的思维里没有边境,他的思维不需要签证可以前往任何地方。

他小说中的情节经常是这样,经常会突然逆向而行,就是细节也会这样。在《最终,你会亲身感受到的》里,表兄内多偷偷教还是孩子的阿列克萨如何自慰:“你往浴缸里倒好热水,然后关起房门,接下来你泡到水里……让你的右手动起来吧!”阿列克萨勃然大怒:“可我是左撇子啊!”

在南斯拉夫,在塞尔维亚,很多人认识埃米尔·库斯图里卡。去年6月我们在贝尔格莱德的两次晚餐之后离开时,就会有人走上前来请求与他合影,他很配合影迷的请求,眼睛友好地看着镜头。今年1月27日,他开车带我们几个人从塞尔维亚的木头村前往波黑塞族共和国的维舍格勒。冬天的树林结满了霜,漫山遍野的灰白色,我们在陈旧的柏油公路上一路向前。来到波黑边境检查站时,一些车辆在排队等待检查,边检人员认真查看坐在车里人的证件和护照,我们的车绕过那些车辆以后放慢速度,库斯图里卡摇下车窗玻璃,对着一位波黑边境的检察官挥挥手,那位检察官看见是库斯图里卡,也挥挥手,我们的车不需要检查证件护照就进入了波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