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次跌倒(第2/3页)

接下来的五分钟里,什么都没有发生。亨利的大脑继续像往常一样运作,但是他暂时失去了意识。

而后,他慢慢恢复了过来。

他睁开了眼睛。世界重新恢复了喧嚣:哈特福德市中心的熙攘和吵闹,人群的声音,前额伤口的疼痛感,脸上流淌着的黏稠而温暖的血液。稳定的体验与感觉又恢复如常。

他的确是回来了,但已经有了些许不同。

第二天是7月4号,亨利与家人外出野餐。那天的天气非常宜人:暖和且无雨。他的前额缝了针,包扎在左眼上方。人们因此取笑他,还问他是不是玩炮仗了。

“你肯定是点火点早了才被炸到的。”有人说道。

亨利笑了起来。

他看上去很不错。

他自己也感觉很不错。

然而过了一会儿,他开始抽搐起来。

虽然亨利癫痫发作的缘由并没有定论,但许多科学家都相信这与他被撞倒有关。那次撞击本来就是一种直接的生理伤害:大脑的损伤痊愈以后,留下的伤痕可能具有癫痫的致病性,也就是说这些伤痕会导致癫痫发作。另有一种学说叫做点燃效应(kindling effect),该学说认为亨利的大脑经历了短路并在苏醒后形成了新的脑回路,而且是个岌岌可危的回路,它会越来越活跃,导致的后果也越来越严重。

起先的发作会比较微弱。只是会出现一瞬间的眩晕,从而失去意识,但这种情况转瞬即逝,因此时常被忽视。

然而祸根确乎已经埋下了,随后亨利成为“病人H.M.”,也自此成为脑神经系统研究史上得到最多研究的人。

亨利是他的真实姓名。

我甚至可以将他的全名告诉你,亨利·古斯塔夫·莫莱森(Henry Gustave Molaison)。

而在过去,我并不能这样做,这曾是一个秘密。

在大约60年时间里,研究亨利的科学家们都不能提及亨利的姓名。另外,由于害怕外界或许将找到亨利,科学家们在写到他时也是三缄其口,他们在这点上做得很成功。这并非仅仅涉及一两篇论文,在亨利接受治疗到去世的55年间,他接受的实验数以百计,实验内容都被事无巨细地记录了下来,这些记录几乎囊括一切,而只有亨利的身份信息扑朔迷离。

你若是阅读大量的相关文献,便可以大致拼凑出一个不完整的形象:一篇可能提到他在路易斯安那州(Louisiana)有些亲戚,另一篇说他生于1926年,再一篇说他的父姓是古斯塔夫,还有一篇说他是个独生子,等等。

而他的大部分事迹,甚至他的真名实姓,却全都没有公之于众。

1926年2月26日,亨利·古斯塔夫·莫莱森出生于康涅狄格州的曼彻斯特。

他的生日里面有两个26,1926年,26日。

“这样够好记的了。”他常常笑着对科学家说。

科学家们再三询问他的生日,有时候一次会诊就要问六七次,即使他都记不得被问了多少次了,但正确答案总是原封不动地从他嘴里蹦出:两个26,1926年,26号。

而其他问题却很少有固定的回答。

“亨利,”大约在那些实验进行了15年之后的一个下午,有位科学家问他,“你能再说一点你最早的记忆吗?在你生命的最初,你很小的时候,发生的第一件事?”

“好的,”亨利说道。“那真是一堆杂乱的记忆。”他停了下来。他当时坐在麻省理工学院(Massachusetts Institute of Technology)的实验室里,但他自己对此却一无所知。当科学家问他觉得自己在哪儿的时候,他猜测自己可能在加拿大。

他继续说道,“然后……将它们整理好,放到……”

亨利抽着烟,再次停顿了下来。

“找到它们出现的次序。”他说道。他的声音柔软而温雅,带着浓重的新英格兰(New England)口音。你几乎可以听到他的思绪在飕飕地闪回,直至抵达他的童年深处。那时,他的最初记忆是一个地方——亨利家曾住过的一幢蓝色小屋。

而在另一次类似的会诊中,面对同样问题,他的回答却描述了一个人。

“我能想到我的祖父。”他说道,“我跟他走在一起,我当时非常非常的小,在我印象里,他是个高个子。但事实上他并不高。他身材中等,并不很壮。我记得他总穿着灰色西装……他看起来和我父亲完全不像……他大概……呃……我觉得他身高大概有5英尺8寸。”

“你父亲?”科学家问道。

“祖父。”亨利纠正道。“我祖父。因为我父亲的身高大约有6英尺……嗯……只差一点点就到6英尺了。”

“你有多高?”科学家问。

“我想有6英尺2英寸[6]吧。”

“挺高的。”科学家说。

“是的,我知道我比我父亲要高。”亨利说。

“你父亲还活着吗?”科学家问。

亨利回答之前思考了一会儿。“我和自己有争论。嗯,有时候我觉得他还活着,但下一秒我又觉得他已经死了。”

“你不确定?”科学家说道。

“我不太确定,”亨利说,“我不能百分百的确定。”他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讲道,“他还活着,又或许已经死了。”

科学家曾记录过此事,即亨利的父亲在三年前去世了,然后又再次问起他最早的记忆。

“现在,亨利,我想让你尽你所能地回到过去,然后试着告诉我,你印象中的头一个记忆是什么,也就是最早的童年记忆。”

“好吧,我可以回想起,呃,我第一次坐雪橇的时候……”

他描述了一个冬至,当时他在康涅狄格州曼彻斯特的斯普鲁恩斯街(Spruce Street)。他记得那是一个单马拉的雪橇。雪橇与马的主人,是他的伙伴弗兰基(Frankie)和吉米(Jimmie)兄弟俩的父亲。他讲着这个故事,速度越来越快,也增加了更多的细节,却在记忆中抹去了他自己。那匹马跑回马厩,需要重新打蹄铁。弗兰基、吉米和亨利依偎在后座。当地的一些其他孩子看到他们路过,便向他们扔雪球,不过雪橇壁保护了他们的安全。

亨利咯咯地笑起来。

“那真是美好,”他说道,“我很喜欢。”

科学家点了点头。

“你还很清楚地记得手术之前的生活,是吗?”

后来,一名研究生整理这段对话的磁带时,她在括号中备注道,亨利用一种近乎缄默的声音回答了最后的问题,当时他几乎哭了出来。“是的,”亨利轻声说道,“在那之前,的确,我是真的记得。”


【注释】

[1] 1英尺约等于0.3048米。

[2] 波塞冬,希腊神话中的海神(亦是马匹的神,在神话中为人类带来马匹)。

[3] 恩诺迪亚,希腊神话中一位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