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言

无论从主题或故事情节来说,这并不是《巫术师》的全新版本,但也不是仅仅作了风格上的修改。许多场景作了大幅度的改写,增加了一两个新场景。如果读者来信数量可以作为一个检验标准的话,《巫术师》出版后所引起的反响比我以往发表的任何作品都大,这恰恰是我对这部小说进行修改的原因之一。对此,读者诸君也许会觉得有点不可思议。长期的经验告诉我,对我的多数读者最有吸引力的作品,往往招致许多见解独到的文学评论家的强烈批评,因而从专业水准上说也就成了我自己最不满意的作品。

这部小说发表于一九六五年,时间在另外两本书之后,但是除了出版日期之外,从任何一个意义上说,它都是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这部小说的写作始于五十年代初期,故事情节和作品基调都经过无数次修改。在最初的原稿中,曾试图模仿亨利·詹姆斯[1]的杰作《螺丝在拧紧》中的某种东西,设计了一个明显的超自然角色。但是当时我的生活如同我的作品一样,何去何从,心中无数。客观地说,我当时并不相信自己会成为能够发表作品的作家,但是从主观愿望来说,又不愿意放弃努力,希望通过笨拙而艰辛的劳动把梦想变成现实。我十分清楚地记得,因为没有能力描绘出自己想表达的东西,常常不得不把写出来的草稿抛弃。缺乏技巧和想象力令我寸步难行。缺乏想象力有一个怪异的表现,表面上看像是记不住已经存在的东西,其实是想不出不存在的东西。一九六三年发表《收藏家》获得成功,增强了我的文学信心,经过不断的反复折腾反复修改,这部不完美的作品的质量高过了五十年代我尝试创作的其他几部小说……我认为那些小说中至少有两部是比较拿得出去的,可能还会给我带来一些好名声,起码在英国会如此。

一九六四年,我着手校正、重写过去的全部文稿。但是《巫术师》基本上仍然保存了一个新手学习写小说的原貌。虽然有一定的故事情节,但它只是对未知领域进行探索时写下的一本笔记,谬误不少,甚至到了最后正式出版,它也还是一部随心所欲凭直觉写就的幼稚之作,知识层次较高的读者很容易看出这一点。我不得不忍受批评家们的最沉重打击,他们谴责该书是精心策划而又毫无新意的想象练习,是智力游戏。但是该书(不可救药)的缺陷之一,乃是试图掩盖写作过程中不断改变构思的真实情况。

当时我对荣格的理论深感兴趣。在写作过程中,除了明显受到他的影响之外,另有三部小说对我影响颇大。我刻意模仿阿兰·傅尼埃[2]的《大莫纳》,由于痕迹过于明显,在修改过程中我把一些太过相似的地方删去了。具有文学头脑的分析家也许并不认为这些相似之处太惹人注目,但是如果不是受到这位法国前辈的影响,《巫术师》本来会以完全不同的面貌出现。《大莫纳》至少能为我们一些人提供超越文学之外的一种体验,这正是我想注入自己作品的东西。《巫术师》的另一失败之处也是现在已经无法补救的:我未能看出这是青春期特有的一种渴望。至少傅尼埃笔下主人公的青春期是开放的、具体的。

第二个影响似乎出人意料,但它无疑来自我童年时代想象中经常出现的一本书:理查德·杰弗里斯[3]的《少年贝维斯的故事》。我相信,小说家都是很年轻的时候造就的,不管他们自己知道不知道。《少年贝维斯的故事》和《大莫纳》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成功地描绘出一个与现实世界——或过去的郊区中产阶级儿童(表面上我不得不装成这样一个儿童)的世界迥然而异的世界。我提出这一点是为了提醒大家注意,尽管一个人离开这些书以后已经发生了许多明显的变化,但是它们的神秘模式和基调仍然长期存在。

对写作《巫术师》产生影响的第三本书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现在我能把它列出来,应该归功于里丁大学一个学生的敏锐觉察力。《巫术师》出版数年后,有一天她写信给我,指出书中与《远大前程》有许多雷同之处。她不可能知道的是,我一向对狄更斯的这部小说十分崇拜和热爱(为此对他作品中许多我不喜欢的东西都采取了谅解的态度),在我开始写作《巫术师》的初期,我甚至把《远大前程》作为固定教材来教学生,自得其乐;我曾长期考虑要把康奇斯写成一个女人,只是从没当真过,这一想法的淡淡幽灵就是郝薇香小姐,现在在德·塞特斯太太身上还可以看出她的影子。在这一新的修订本中增写了一小段话,就是为了向看不见的影响表示敬意的。

还有其他两处比较重大的变化也必须做一个简要的交代。有两个场景的性爱成分有所增加,在我看来,那仅仅是为了纠正过去的一次神经衰退。另一个变化是在结尾部分。有些读者认为结尾明显暧昧——也许他们对于本书末尾引自《彻夜欢娱》[4]的两行诗没有足够重视——但我并无此意,也从未有这种感觉。尽管如此,我得承认我本来也许可以把结尾写得更明确些……现在也确实这么做了。

没有一个作家乐意披露自己的作品有多少深层次的传记成分,表面日期和职业不在此列。我也不例外。但是我写的弗雷泽斯岛(“被隔绝”之岛)还真有其事,它是希腊的斯佩察岛。一九五一年和一九五二年,我在岛上一所私立寄宿学校教过书。当时岛上的情况跟我书中描绘的不太一样。如果我要忠实地把它描绘下来,那我就得写一部喜剧小说。

现在接管斯佩察岛一部分的著名希腊百万富翁和我小说中的富翁完全没有任何联系。尼亚乔斯先生到岛上的时间要晚得多。当时“布拉尼”别墅的主人也不是我的人物模特,尽管我借用了别墅的部分外貌特征和它所处的极好地点。我知道,这件事在当地正在变成另外一种传说。我和这位绅士——他是大维尼泽洛斯的朋友——只见过两次面,而且时间很短。我真正记得牢的是他的别墅。

今天的斯佩察不可能像我所描绘的战争刚结束时一样,但这只是凭道听途说想象的,我从没再回那里去过。那里的生活极端孤寂,尽管学校里总是有两个英语教师,这里说的学校并不是我在书中写的那所学校。我有幸结识了我的同事丹尼斯·沙罗克斯,现在他成了我的老朋友。他博览群书,对希腊人的习俗比我了解的多得多。第一次带我到别墅去的就是他。不久前他刚决定结束他自己的文学抱负。他不无幽默地声称,他前一次去“布拉尼”,在那里写下了他一生中的最后一首诗。他的话以一种奇特的方式点燃了我想象的火花。孤零零的奇怪别墅,它的壮观背景,一个朋友的幻想的破灭。我们第一次接近岬角上的别墅时,古老的土地上传来一种非常怪异的声音……不是我书中描绘的令人敬畏的普莱耶尔古钢琴的声音,而是一种能让人想起威尔士教堂的声音。我希望那架簧风琴至今仍保存在那里。它对我文学灵感的产生也起了一定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