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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住在楼下?”

“嗯,跟人家合住。”

她默默地举杯祝酒。她有一对坦诚的灰眼睛,这是她那张污浊的脸上唯一清白的器官。似乎是环境迫使她变得冷酷无情,并非她天性如此。她照料自己,但又显出需要别人保护。她的发音只略带澳大利亚腔,但也不是英国口音,在刺耳难听、略带鼻音和一种奇异的尖锐坦率之间变化不定。她的确非同凡响,是一个矛盾的人。

“你独自一人吗?我说的是在酒会上。”

“是的。”

“今天晚上你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当然愿意。”

“大约二十分钟以后回来好吗?”

“我就在这儿等。”

“还是过会儿再回来吧。”

我们谨慎地交换了一下微笑。我回到酒会上去。

玛格丽特向我走过来。我想她一定在等着我。“有一个可爱的英国姑娘急着要见你,尼古拉斯。”

“恐怕你的朋友早已捷足先登了。”

她盯住我看,环顾四周,然后示意我回到厅里去。“你听我说,要解释清楚还真有点困难,可是……艾莉森她已经和我弟弟订婚了。他有一些朋友今天晚上也来了。”

“果真如此吗?”

“她不知如何是好。”

“我还是听不明白。”

“我不希望大家厮打起来,以前有一次曾经发生过。”我一脸茫然。“如今还真有人为别人吃醋?”

“我绝不会先动手。”

有人在外面叫她。她想让我做出承诺,但没有成功。她显然认为自己在这件事情上已经无能为力了。“公平交易。但我已有言在先了。”

“那错不了。”

她老练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点点头,有点不甘愿的样子,走开了。我在门边等了大约二十分钟,悄悄溜出来,回到楼上自己的套房。我按了门铃。过了好一阵子,门后才有了声音。

“是谁呀?”

“二十分钟。”

门开了。她把头发盘在头上,腰间系着浴巾,深棕色的肩膀,深棕色的腿。她动作敏捷地回到浴室里去。接着传来排水的声音。我在门外喊道:

“有人警告我不要靠近你。”

“是玛吉?”

“她说她不想看到厮打。”

“该死的婊子。她是我未来的大姑子。”

“这我知道。”

“在伦敦大学学社会学。”一阵静默。“这难道还不荒唐吗?你以为走开了,人们会有些变化,结果他们还是依然故我。”

“这是什么意思?”

“等一分钟。”

我等了好几分钟。门开了,她出来了,走进起居室。她穿着一件很朴素的白色连衣裙,头发又放下来了。她没有化妆,显得漂亮十倍。

她冲我微微咧嘴一笑,颇具魅力。“我及格吗?”

“舞会上的第一号美女。”她直视着我,我有点窘迫。“咱们下去吗?”

“只一手指[5]好吗?”

我又为她倒酒,用的可不止一个手指。她望着威士忌酒流进杯里,说道:“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害怕。我为什么要害怕呢?”

“怕什么呢?”

“我不知道。怕玛吉。怕那些男孩子。怕那些可爱的澳大利亚人。”

“在这屋子里厮打起来?”

“天啊。真是蠢透了。有一个漂亮的以色列男孩,我正和他接吻。那是在开晚会嘛。也就如此而已。可是查利把这件事告诉了皮特。结果他们就寻衅吵架……天啊。你知道。糟透了。”

在楼下我有一阵子见不到她。她被一群人围住了。我去取了一杯饮料,高高举着从别人的肩膀上端过来。他们谈论着戛纳,谈论着科利乌尔和巴伦西亚。后面的房间响起了爵士乐,我到门口去看。窗外,在舞者的黑影那一边,是幽暗的树,淡琥珀色的天空。我同周围的每一个人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疏远感。一个戴眼镜的女孩,松弛乏味的脸上长着一双近视眼,属于满腔热情的知识动物一类,生来注定要被骗子劫掠和剥削。她站在房间的那一边,独自一人,腼腆地微笑着。我猜她就是玛格丽特为我挑选的那位“漂亮英国姑娘”。她的嘴唇搽得太红了,像一种常见的鸟。我看见她,就像到了悬崖边,唯恐避之不及。我走到一个书架旁,在地板上坐了下来,装成在读一本平装书。

艾莉森跪在我身旁。“我喝醉了,就是那杯威士忌。嗨,尝尝这个吧。”是杜松子酒。她侧身而坐,我摇摇头。我想起了那位白脸英国女孩,嘴搽得很红。眼前这位姑娘起码是充满了活力。不很文雅,但充满活力。

“你今天晚上回来,我很高兴。”

她抿着杜松子酒,偷眼打量我。

我再次试探。“读过这本书吗?”

“咱们别拐弯抹角了。让文学见鬼去吧。你聪明,我漂亮。咱们来谈谈自己的真实情况吧。”

她的灰眼睛富于挑逗性,或者说挑战性。

“皮特呢?”

“他是飞行员。”她提到了一家著名的航空公司。“我们住在一起,时断时续,如此而已。”

“啊。”

“他正在美国修一门有关装备改换的课程。”她眼睛盯着地板,一下子变得认真严肃起来,判若两人。“订婚只是玛吉说的。我们还没有到那一步。”她眼睛半开半闭地瞥了我一眼。“我还是自由人。”

她是在谈她未婚夫的情况呢,还是想让我占便宜;自由是故作姿态还是真实情况,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

“你是做什么的?”

“什么都做,主要是搞接待。”

“在旅馆里吗?”

“哪儿都成。”她皱了一下鼻子。“我已经申请了一个新工作,当空中小姐,因此我前几个星期去补习法语和西班牙语。”

“明天我能带你出去吗?”

一个三十多岁的粗壮澳大利亚人走过来,斜靠在对面的门框上。“喂,查利,”她隔着房间冲他喊道,“他刚才把浴室借给我用。没什么的。”

查利慢悠悠地点了点头,然后伸出一个又粗又短的手指,以示告诫。他使劲站直了,摇摇晃晃地走开去。

“可爱极了。”

她把自己的一只手翻过来,望着手掌。

“你在日本的战俘营里被关过两年半,对吗?”

“不对。你为什么这样问?”

“查利被关过。”

“可怜的查利。”

一阵沉默。

“澳大利亚人是乡巴佬,英国人是假道学先生。”

“如果你……”

“我开他的玩笑,因为他爱我,喜欢我跟他开玩笑。但是如果我在场,别人谁也不敢取笑他。”

又是一阵沉默。

“对不起。”

“没关系。”

“是说明天吗?”

“不。是说你。”

尽管她教训我不要摆出居高临下的架势,让我有些恼火,但她还是逐渐地让我开了口,开始谈起自己的情况来了。她的手法是单刀直入提出问题,不允许作闪烁其词的回答。我开始谈自己是一个准将的儿子,谈孤独寂寞,主要不是美化自己,只是解释而已,这在我可是绝无仅有的一次。我在艾莉森身上发现了两个秘密。其一,在坦率背后,她极善花言巧语,玩得转男人,喜用性外交。其二,她的魅力在于她的真诚,也在于她有漂亮的躯体、一张能引起兴趣的脸,而且她自己对这些都心中有数。她能突然表现出诚实、认真、兴趣陡增,这种能力在英国人身上是极为罕见的。我沉默。我知道她在注视着我。过了一会儿,我看着她。她羞涩地若有所思,像换了个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