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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奇斯看到我的目光在照片上逗留。“她曾经是我的未婚妻。”

我又看照片。照片底部角落有摄影师的金色图章——是一个伦敦的地址。

“你没有和她结过婚?”

“她死了。”

“她看上去像个英国人。”

“是的。”他停住了,仔细地端详她。照片中的少女真实到近乎荒谬,站在浮华的花瓶旁,前面的灌木丛却是画的,而且已经褪了色。“是的,她是英国人。”

我望着他。“你的英文名字叫什么,康奇斯先生?”

他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就像猴子的爪子突然伸到笼子外面。“我忘了。”

“你从来没有结过婚?”

他的目光仍死死盯着照片,缓慢地摇摇头。

“来吧。”

有护墙的L形阳台东南角放着一张桌子,已经铺好了桌布,大概是要吃晚饭了。我们透过树林观看壮丽景色,大陆和大海上方是光的苍穹。伯罗奔尼撒半岛上的山变成了紫蓝色,金星高高悬挂在淡绿色的天空,像一盏白色的灯,煤气灯似的发出稳定柔和的光辉。照片挂在门口,就像孩子把玩具娃娃放在窗口让他们向外张望一样。

他靠护墙而坐,背向美景。

“你呢?你订婚了吗?”这一下轮到我摇头了。“你一定会发现这里的生活很寂寞。”

“有人曾这样提醒过我。”

“尤其是你这样仪表堂堂的青年男子。”

“唔,有一个姑娘,但是……”

“但是什么?”

“我解释不清楚。”

“她是英国人吗?”

我想起勃纳尔的画,那是生活现实,那样的时刻,不是谁能说清楚的。我对他笑。

“我能问你你上星期问我的问题吗?不要紧吧?”

“当然。”

我们保持静默,和前一个星期六在沙滩上时一样奇特的静默。最后,他把脸转向大海,又开口说话了。

“希腊像一面镜子。它先让你受罪,然后你就可以学到东西。”

“你是指一个人独自过日子吗?”

“过日子,以你现在的身份。有一个瑞士人到这里来度过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日子——这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在这小岛远端一所孤立破败的农舍里。就在那边,阿奎拉山下。他当时和我现在的年龄相仿。他一生都在装配手表,同时读有关希腊的书。他甚至还自学了古希腊语。他自己动手修理农舍,清理了地下蓄水罐,开拓了一些梯田。你怎么猜也猜不到,他酷爱养山羊,先养一只,后来两只,再后来养了一小群。山羊和他同房而睡。他总是把门面收拾得很干净,打扮得漂漂亮亮,因为他是瑞士人。春天里,他有时会到我这里来,这时我们会发现,在室外很难保持他的宫廷气派。他学会做得一手好奶酪,在雅典卖出很好的价钱。但他孑然一身,没有人给他写信,也没有人来看他,名副其实的孑然一身。我相信,他是我遇到的最幸福的人。”

“后来他情况怎样呢?”

“他一九三七年死了,是中风死的。两个星期以后才被发现,那时他的山羊也都死了。时值冬季,门都钉牢了。”

康奇斯的目光盯着我,做了个鬼脸,似乎发现死亡是个小丑。他的皮紧紧地绷在颅骨上。只有眼睛是活的。我得到一个奇怪的印象:他要我相信他就是死亡的化身;他那层干瘪的老皮和眼睛随时都会掉下来,那时我便成了一具骷髅的客人了。

后来我们回到屋里。二楼北面还有另外三个房间。有一间他只让我看了一眼,那是杂物间。我看到装货箱堆得很高,有一些家具加了防尘套。还有一个浴室,浴室旁边是一个小卧室。床铺已经整理好了,我的行李袋放在床上。我原来以为会给我一个锁着的房间,手套女人的房间。此时我想她可能住在农舍里,由玛丽亚照顾她,也许让我过周末的这个房间平时就是她住的。

他把十七世纪的小册子交给我,刚才我把它放在楼梯平台的一张桌子上。

“我通常在饭前大约半小时喝一杯开胃酒。到时候见好吗?”

“当然。”

“我有话跟你说。”

“好。”

“你听到一些关于我的坏话,对吗?”

“我只听到一个关于你的故事,似乎还是对你有利的。”

“是行刑的故事吗?”

“我上星期已经告诉你了。”

“我有一个感觉,你还听到了别的什么。是从米特福德上尉那里?”

“绝对没有了,我向你保证。”

他站在门口,用最紧张的目光望着我。他好像是在积聚力量,在下决心要澄清这个谜团。他说:

“我能通灵。”

整幢房子到处静悄悄。早先发生过的一切突然引出这样一个结果来。

“我恐怕不能通灵,完全不能。”

我们似乎已淹没在暮色之中,两个人你瞪着我,我瞪着你。我可以听到他房间里一只钟的滴嗒声。

“那不重要。半小时以后见?”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说?”

他转向门边的一张小桌子,划了一根火柴,点上油灯,然后小心地调节了一下,让我等他的回答。最后,他直起身子,笑了。

“因为我能通灵。”

他沿着走廊走去,过了平台,进入他的房间。他关上门,一切又归于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