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第2/2页)

这眼泪不仅是为她而悲伤,而且是对康奇斯和莉莉的愤怒。他们明明知道她已经死了,却把它当作一个新的疑点来折磨我,一会儿让我觉得她死了而痛苦不堪,一会儿又让我觉得她不可能死。他们为了某种不可理解的原因,在我身上进行极其残忍的思想活体解剖。

他们似乎一心只想对我进行惩罚、惩罚,再惩罚。他们没有权利,也没有理由这样做。

我坐着,双手握拳,托住下巴。

他们以前说过的话零零碎碎地不断回到我的脑海中来,而且都有可怕的双重意义,具有永恒不变的戏剧性讽刺意味。康奇斯和莉莉说过的话,几乎每一句都带有讽刺性,直到最后那一次同“朱恩”的对话,明显也是语意双关。

那个空白的周末,他们取消活动当然是为了让我有充分的时间收到银行寄来的“推荐信”。他们暂时拦住我,是为了更快地把我从斜坡上推下去。

朱莉阶段的莉莉形象不断回到我的脑海中来。热情奔放的时刻,最后把她自己的身体完全献出来,其他时候表现出来的温柔、真诚,都不可能是排练出来的,只能出于对她所扮演角色的深刻认同而自然流露出来。我甚至回到自己更早的理论,认为她是在催眠状态下进行表演,但这是不可想象的事。

我又点燃一支菲利普·莫里斯香烟。我试图只考虑眼前的事,但是一切都使我感到同样愤怒,同样深受屈辱。只有一件事能减轻我的痛苦:莉莉所受的屈辱几乎和我一样。想起以前没有更粗暴地对待她,使我怒不可遏。伤害一个人的尊严莫过于此:我拥有的小小一份庄重,反而被人家用来对付我。

外面有嘈杂的声音,门开了。理着平头的金发水手走进来,后面还有另一个人,同样的黑裤子、黑上衣、黑运动鞋。再后面那个“安东”进来了,穿一件医生的无领白大褂,口袋里有几支钢笔,德国口音,似乎是来巡视的。现在脚也不跛了。

“你的感觉如何?”

我对他怒目而视,尽量克制自己。

“妙极了。每一分钟都是享受。”

他望着早餐盘:“想再来点咖啡吗?”

我点头。他给第二个人做了个手势,他立即把盘子端走。“安东”坐在桌旁的椅子上,年轻水手随便靠在门上。他背后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尽头有台阶通向白昼。那地方太大,不可能是私人住宅的地下蓄水罐。“安东”注视着我。我不说话。我们在沉默中坐了一些时候。

“我是个医生,是来给你做检查的。”他仔细观察我。“你的感觉……不太坏吧?”

我靠在墙上,对他怒目而视。

他挥动手指表示责备:“请回答。”

“我喜欢受侮辱。我高兴看到我所喜欢的姑娘践踏人类的一切尊严。那个愚蠢的老混蛋每次给我讲一个新的谎言,我都感到激动万分,欣喜若狂。”我喊道,“现在我到底在什么地方?”

他对我的话置若罔闻,倒是对我的举止引起了关注。

他慢条斯理地说:“好。你醒了。”他坐下来,跷起了二郎腿,身子稍往后靠,那架势颇像一个医生坐在自己的诊察室里。

“那个小婊子在哪里?”他似乎没听懂。“莉莉,朱莉,不管她用什么名字。”

他笑了:“‘婊子’就是坏女人吗?”

我闭上眼睛,头开始痛起来。我必须保持冷静。门口那个人转过身,第二个人端着盘子出现在远处的台阶上,走过来,把盘子放在桌上。“安东”为我倒了一杯,也为他自己倒了一杯。水手把我的那一杯递给我。“安东”很快把他那一杯喝了。

“我的朋友,你错了。她是个好姑娘,很聪明,很勇敢。”他反驳了我对她的嘲笑,“很勇敢。”

“我想对你说的是,我离开这里以后,也要为你们这些人造这样一个地狱,你们不是对上帝表示要——”

他冷静宽容地举起一只手:“你的脑子不好。这几天我们给你吃了好多药。”

我吸了一口气。

“多少天了?”

“今天是星期日。”

整整耽误了三天。我想起了那些讨厌的考卷,想起了学生,想起了其他老师……不可能整个学校都跟康奇斯勾结在一起。真正使我感到困惑的是他们对我造成的巨大伤害,这比药力要厉害得多。他们可以不顾法律,不顾我的工作,不顾对死者应有的尊重,甚至连维持这个世界正常运转的礼仪习俗和价值观等也都不管不顾。这不仅是对我的世界的否定,也是对我所理解的康奇斯的世界的否定。

我怒视“安东”。

“我想这大概都是你们德国人的平常乐趣吧。”

“我是瑞士人。顺便告诉你,我母亲还是犹太人呢。”

他的眉毛很浓,像是用木炭画出来的小树林。他的眼睛显出被逗乐的神情。我把杯里剩下的咖啡一口喝光,然后吐在他脸上,弄脏了他的白大褂。他取出一条手帕擦脸,并对他身边的人说了点什么。他并不生气,只是耸耸肩,看了一下表。

“现在是十点三十……八分。今天我们要进行审判,你应该清醒。这样很好。”他摸摸白大褂,“我看你是醒了。”

他站起来。

“审判?”

“我们马上就走。你将对我们进行审判。”

“审判你们!”

“是的。你认为这里像一座监狱,其实并非如此。它像……法官住的房间叫什么来着?”

“法官专用室。”

“对。法官专用室。也许你会想要……”他绕着下巴做了个手势。

“天啊!”

“那里会有很多人。”我用怀疑的目光盯视着他。“那样会更像样些。”他打住了。“很好,亚当,”他用下巴指向金发水手,把名字的第二个音节念得特别重。“二十分钟后,他会回来帮助你预备一切。”

“帮我预备一切?”

“没什么。我们要举行一个小小的仪式。不是为你的。是为我们的。”

“‘我们’?”

“很快——一切你都会明白的。”

我真想把那口咖啡留到现在才吐在他脸上。

他微笑、点头,走了出去。另外两个人把门关上,还上了闩。我望着墙上的骷髅。他似乎也在说同样的话,不过用的是施妖术的口气:很快你就会明白的。一切全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