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船夫(第2/3页)

悉达多留下来,跟渡船夫在一起,学会了如何去照顾船只。在渡口无事可做的时候,他就跟华素德伐在稻田里工作,以及收集薪柴,采摘香蕉。他学会了如何造桨,如何修缮船只跟编造篮子。他对于自己所做所学的样样事情都感到满意,因而岁月很快就过去了。但他从河流那里所学到的,比华素德伐能够教给他的还要多。他持续不断地跟它学习。尤其是他从河流那里,学会了如何去听,去用一颗宁静的心,用期待、开朗的灵魂来听,没有激情,没有欲望,没有评判,没有意见。

他快活地跟华素德伐住在一起,偶尔他们也交换一些话,一些少而经过深思熟虑的话。华素德伐不善言辞。悉达多难得成功地诱他开口。

有一次,悉达多问他说:“你也从河流那里得知了这个秘密吗?就是没有时间这种东西存在?”

灿烂的微笑传遍了华素德伐的面孔。

“是的,悉达多,”他说,“这是你的意思吗?就是说,在同一个时候,河流是在每一个地方,在源头和河口,在瀑布,在渡口,在激流,在海洋里和山岭里,到处都是;也就是说,现在只为它存在,不是过去的影子,也不是未来的影子?”

“那就是了,”悉达多说,“当我得知了这件事,我就回顾我的一生:它也是一条河;孩童的悉达多,成人的悉达多以及老年的悉达多,只是被影子——而不是被真实——分隔着。悉达多以往的生活也不是在过去里,而他的死亡和复归于梵天5,也不在于未来。没有事情曾经是,没有事情将要是,每件事情都有真实与存在。”

悉达多愉快地谈论。这项发现使他很快乐。那么,不是所有的忧愁都在时间里,所有的自我折磨和恐惧都在时间里吗?一个人一旦征服了时间,一旦驱逐了时间,他不就征服了世界上的一切困难与邪恶吗?他愉快地谈论,但华素德伐只是绚烂地向他微笑,点头表示同意。他抚摸悉达多的肩膀,回到他的工作。

还有一次,当河流在雨季期间涨高起来,大声吼叫的时候,悉达多说:“那不是真的吗,朋友?就是说,那条河有许许多多的声音?它不是只有国王、武士、公牛、夜鸟、怀孕的妇女和长吁短叹的男子的声音,还有一千种别的声音?”

“它是这样的,”华素德伐点点头,“一切生灵的声音都在它的声音里。”

“你知道吗?”悉达多继续说下去,“当一个人成功地在同一个时刻,听到它所有的一万个声音的时候,它是在念什么字?”

华素德伐快乐地笑起来,他俯身向悉达多,在他耳朵里低声说出那神圣的。这正是悉达多所听到的。

日子过去,他的微笑就开始同那个渡船夫的相像了,几乎是同样地精神焕发,几乎是同样地充满幸福,同样地由一千条小皱纹燃起,同样地稚气,同样地苍老。许多旅客看到这两个摆渡的在一起,都以为他们是兄弟。黄昏时,他们常常坐在河边的树干上。他们俩静静地谛听水声,对于他们,那并不只是水声,而是生命的声音,神灵的声音,永恒生成的声音。而且,有时在他们聆听河水的当儿,他们俩想着同样的思想,也许是前一天的谈话,或者是旅客中的一位,其命运与境遇,盘踞了他们的心;或者是死亡,或者是他们的童年;而当河流在同一瞬间,告诉他们某件好的事情,他们就彼此相对,两人想着同一思想,为两人对于同一问题的同一解答,感到快乐。

许多旅客感觉到,从渡口和那两个渡船夫那里,有某样东西放射出来。偶尔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一个旅人,在注视了摆渡者当中的一个的面孔以后,就开始谈起他的生活和苦恼,忏悔罪过,请求安慰和忠告。有时候,会有人请求准许跟他们度过一个晚上,以便谛听河水。也有过这样的事情,好奇的人,听说有两位贤者、魔术师或圣人住在渡口那里,就来了。那些好奇的人问了许多问题,却没有得到回答。他们既没有找到魔术师,也没有见到贤者。他们只找到两个亲切的老人,状似哑巴,相当的古怪和愚笨。那些好奇的人就笑着说:人们多么愚蠢和轻信啊,竟去传播这种无稽的谣言。

岁月逝去,却没有人去数它们。后来有一天,一些和尚——追随佛陀乔达摩6的人——来求渡河。那两个船夫由他们那里,得知他们正要尽快地回到他们伟大的老师那里去,因为消息传出来说,那位觉行圆满者病得很严重,不久就要脱离凡世而得救。不久以后,又有另一批和尚到达,后来又有一批,而且和尚们和其他大部分旅客,除了乔达摩和他即将来临的死亡之外,什么都不谈。如同人们来自各地,去参加军队的远征或者是帝王的加冕一般,他们像蜂群似的聚集起来,被一块磁石所吸引,去到那伟大的佛陀卧病弥留的地方,到这件大事正在发生以及一个时代的救主就要归于永生的地方。

这个时候,悉达多想了许多有关这位垂死的圣人的事情,他的声音曾激励了成千成万的人,他的声音他也曾听过,他的圣容他也曾敬畏地瞻仰过。他亲切地想到这位圣人,记起了他的得救之道,而微笑地想起在他年轻的时候,向那位觉行圆满者所说的话。他觉得那些都是倨傲而早熟的话。好久好久,他知道他并没有跟乔达摩分开,虽然他不能接受他的教诲。不,一个真正的寻道者,不能接受任何教训,纵令他虔诚地想要找到什么。但是已经找到的人,能够嘉许于任何道路、任何终点;没有东西把他跟其他成千累万,生存于永恒,呼吸着灵气的人隔开。

有一天,很多人正往垂死的佛陀那里去朝拜的时候,那一度是歌女中最漂亮的卡玛拉7也启程了。她早已从以前的生活方式中退下来,将她的花园献给乔达摩的僧侣,求庇护于他的教训,并且归属于依附香客的妇女和施主。听到了乔达摩临终的消息,她就穿上简陋的衣服,带了儿子步行出发。他们到了河边,但是那个孩子很快就累了;他要回家去,他要休息,他要吃东西。他常常愠怒和流泪。卡玛拉得时时跟他停下来。他惯于和她的意志相悖逆。她得喂他,叱责他。他不能了解,为什么他的母亲要到一个未知的地方,做这种厌烦而困苦的朝圣,去到一个神圣而垂死的陌生人那里。让他死吧——那跟这个男孩有什么相干?

当小悉达多告诉他妈妈他要休息的时候,这两个香客离开华素德伐的渡口不远。卡玛拉自己也累了,而在孩子吃香蕉的当儿,她就蹲在地上,半闭着眼休息。然而,她忽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叫喊。那男孩吓了一跳,望着她,看到她的面孔因恐怖而苍白。从卡玛拉的衣服下面,有一条咬了她的小黑蛇蠕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