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本丢·彼拉多(第2/7页)

“我对你再说一遍,这是最后一遍:别再装疯卖傻了,你这强盗,”彼拉多的语气平和而单调,“你的话记录在案的不算多,这也足够判处你绞刑了。”

“别,别,总督大人,”犯人全身紧张起来,竭力要对方相信他的话,“那个拿山羊皮纸的人,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写。有一天,我看了羊皮纸上的记录,简直吓坏了。那上面所写的话,我绝对一句也没有说过。我对他讲:求求你了,把羊皮纸烧掉吧!可是他从我手里一把抢过去就跑了。”

“这个人是谁?”彼拉多厌恶地问道,摸了摸太阳穴。

“利未·马太[9],”犯人愿意说明此事,“他本是个税吏,我们初次见面是在伯法其的大路上,就是紧靠无花果园的那个地方。我和他交谈起来。起先他对我很不友好,甚至侮辱了我,就是说,他以为他侮辱了我,骂我是条狗,”说到这里犯人笑了笑,“我不认为狗这种兽类有什么不好,所以不会为这句话生气……”

书记官停止了笔录,偷偷用惊奇的眼光望了望总督,而不是犯人。

“……然而他听了我的一番话,态度就缓和下来,”耶稣继续说,“最后他把税款扔到大路上,对我说,他决定跟随我云游四方……”

彼拉多半边脸皱了皱,龇出黄牙冷笑一声,整个身体转向书记官,说:

“好个耶路撒冷啊!这座城里真是无奇不有!你听听,税吏居然把税款扔在大路上!”

书记官不知如何回答,只好也像彼拉多那样笑了笑。

“马太说,他如今觉得金钱是可恨之物,”耶稣对马太的古怪行为作出了解释,“打那时候起,他就成为我的旅伴。”

总督依然咧着嘴,转眼望望犯人,又望了望在脚下右远方赛马场的骏马雕像上空冉冉升起的太阳,忽然厌恶而痛苦地想道:干脆说一声“绞死他!”把这个古怪强盗从阳台上拉走了事。把卫队也赶走。离开柱廊回到宫里去,叫人拉上室内的帘子,往床上一躺,要一杯凉水,再把爱犬班加哀哀地唤过来,向它诉一诉这偏头痛的苦处。这时,总督病痛的脑袋里突然闪过一个诱人的念头:毒药。

他用混浊的双眼望着犯人,半晌不说话,一面苦恼地回想着:为什么今天早晨在耶路撒冷的烈日暴晒下,一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犯人要站在他的面前?接下去他还应该提些什么无聊的问题?

“他叫利未·马太?”病人用沙哑的嗓音问道,闭上了眼睛。

“是的,利未·马太,”总督听见一个使他痛苦的高亢声音。

“你在集市上对众人说到圣殿,你到底说了些什么?”

回答者的声音如锥刺鬓穴,令彼拉多苦不堪言,这个声音说:

“总督大人,我说了:旧教的圣殿必定会倒塌,新的真理的圣殿必将建立起来。我这样说,是为了意思更明白些。”

“你这流浪汉,为什么在集市上蛊惑人心?你讲真理,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是真理,你说,什么是真理?”

此刻,总督自忖道:“我的诸神啊!我不该在审判时问他这些……我的脑子不再管用了……”恍惚中他又看见一只盛着黑色液体的杯子。“给我一点毒药,毒药……”

他又听见那声音在说:

“真理首先是你头痛欲裂,痛得你怯懦地想到去死。你不仅没有力量同我说话,甚至很难正眼看我。我正在不由自主地折磨你,这使我感到难过。你甚至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盼着你的狗快些到来,看来它是你唯一眷恋的生物了。不过你的痛苦即将结束,头痛就会过去的。”

书记官瞠目结舌望着犯人,竟没有录完上面这段话。

彼拉多朝犯人抬起充满痛苦的眼睛,这时他看见,太阳已高高升起在赛马场的上空,阳光射进了柱廊,慢慢移到耶稣脚上那双破鞋子上,耶稣向旁边让了让。

总督站起身来,双手抱紧脑袋,刮得光光的黄脸上露出惊骇的神色,他竭力克制住自己,重又坐回到椅子上。

犯人还在不停地说话,书记官已经完全停止记录,鹅似的伸长脖子,唯恐听漏掉一个字。

“好了,都过去了,”犯人友好地望望彼拉多说,“这让我非常高兴。总督大人,我劝你暂时离开宫殿,到郊外去,哪怕是到橄榄山的花园里去散散步也好。会有一场大雷雨的,”犯人眯起眼睛转身望了望太阳,“不是现在,是在傍晚。散步对你大有益处,我很乐意陪你一起走走。我有了一些新的想法,我想你也许会感兴趣,我愿意跟你谈谈这些想法,何况你看起来是个很聪明的人。”

书记官面如死灰,把羊皮纸掉在了地上。

“不幸的是,”身被缧绁的犯人一发不可收拾地说下去,“你这个人过于闭塞,对别人彻底丧失了信任。人总不能完完全全只恋着一条狗,你说是吧。你的生活太贫乏了,总督大人。”犯人说到这里,不禁莞尔一笑。

此刻书记官只在考虑一个问题:该不该相信自己的耳朵。看来不由得他不相信。于是他又尽力想象起来:性格暴躁的总督面对犯人闻所未闻的狂妄之举会以何种奇特方式发泄他的盛怒。尽管书记官熟知总督的为人,结果仍令他匪夷所思。

总督嘶哑的嗓音用拉丁语说了一声:

“给他松绑!”

一名卫兵咚地一戳长矛杆,把矛交给旁边的人,走过来替犯人解掉了绳索。书记官拾起羊皮纸卷,他拿定了主意暂且不作笔录,也不大惊小怪。

“说实话吧,你是不是高明的医生?”彼拉多用希腊语轻声问道。

“不,总督大人,我不是医生,”犯人答道,一面舒服地搓着两只被捆伤红肿的手。

彼拉多突然一皱眉头,向犯人刺去两道逼人的目光,他的眼睛不再浑浊,又闪现出大家常见的那种火花。

“我还没有问过你,”彼拉多道,“也许你还懂拉丁语?”

“是的,我懂,”犯人说。

彼拉多苍黄的脸上又有了红晕。他用拉丁语问道:

“你怎么会知道,我想唤我的狗?”

“这很简单,”犯人也用拉丁语回答,“你的手在空中有一个动作,”犯人学了学彼拉多的手势,“似乎你想抚摸什么东西,而且嘴唇……”

“不错,”彼拉多道。

俩人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彼拉多又用希腊语提问:

“那么,你真是一名医生?”

“不,不,”犯人连连说,“请你相信我,我不是医生。”

“那好吧。既然你想保密,就随你的便。这和本案没有直接关系。那么,你坚持说,你没有号召人捣毁……烧毁,或者用什么别的方法毁掉圣殿,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