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光荣属于雄鸡!(第2/3页)

瓦列努哈接着讲述。他越往下讲,斯乔帕的斑斑劣迹就逐一展现在财务主任的面前,其恶劣程度一件更甚于一件。喝醉了酒,在流浪汉手摇风琴的伴奏下,搂着电报员在普希金诺电报局门口的草地上大跳其舞!追逐女公民,吓得她们尖声大叫!在“雅尔塔”餐馆里向服务员寻衅斗殴!在“雅尔塔”餐馆地上乱撒葱头!打碎了八瓶艾丹尼尔牌干白葡萄酒!砸坏了拒载出租车司机的计价器!对试图阻止其劣行的公民以逮捕相威胁!总之一句话,实在太可怕了!

斯乔帕在莫斯科戏剧界小有名气,谁都知道他不是省油的灯。但是院务主任讲的这些事情,即使放在斯乔帕的身上也未免过甚其词。是的,过分了,太过分了……

里姆斯基的目光越过桌子直刺到瓦列努哈的脸上。随着瓦列努哈的讲述,这目光渐渐变得阴沉了。院务主任对卑鄙行为细节的描写愈是有声有色、活灵活现,财务主任的疑窦就愈来愈多。当瓦列努哈讲到斯乔帕无法无天,竟敢反抗前来带他回莫斯科的人时,里姆斯基彻底明白了:这位半夜归来的院务主任所讲的一切全都是谎话!从头到尾没有一句是真的!

瓦列努哈根本没去过普希金诺。斯乔帕也不在普希金诺。没有什么喝醉酒的电报员,没有饭馆里砸瓶子的事,没有人拿绳子捆过斯乔帕……这一切通属乌有子虚。

里姆斯基断定瓦列努哈在对他撒谎,顿时感到从脚到头一阵毛骨悚然,他两次闻到了地板上飘来的那种能让人发疟子的霉烂潮湿气味。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瓦列努哈。院务主任怪样地缩在沙发椅里,尽量躲在台灯的蓝影下,畏光似的用一张报纸遮着脸,叫人好生诧异。里姆斯基只是在想:这一切都意味着什么?为什么夤夜迟归的院务主任要在这座空寂无人的楼房里着脸对他如此撒谎?他意识到一种危险,一种不甚了然但很可怕的危险,心里暗暗苦恼起来。他装着没在意瓦列努哈的支吾搪塞和拿报纸耍花样,几乎不听他的胡说八道,而开始仔细观察对方的脸。他似乎有所发现,他注意到院务主任的容貌和举止都不对劲了,这比那个胡编乱扯的普希金诺故事更令他难以索解。

尽管瓦列努哈把鸭舌帽拉到眼睛上,把脸藏在帽檐的阴影里,尽管他拿那张报纸遮来挡去,财务主任还是看到了他右脸颊上紧靠鼻子的地方有一大块青伤。平日红光满面的瓦列努哈此时脸色刷白,一副病容。不知为什么,在如此闷热的夜晚他脖子上还缠着一条条子花的旧围巾。加上他出门在外时又多了一个吸气咂嘴的坏习惯,现在他的嗓音既粗又哑,眼神贼溜溜、怯生生的……可以肯定地说,伊万·萨韦利耶维奇·瓦列努哈变得叫人认不出来了。

好像还有一种东西搅得财务主任心绪不宁。究竟是什么东西,他想得脑子都发烫了,又使劲端详瓦列努哈,还是弄不清楚。但有一点他能断定:院务主任与其相当熟悉的这把椅子的结合形式是很不自然的,是前所未见的。

“最后,大家终于把他制服了,把他弄进了汽车,”瓦列努哈嗡嗡地说,从报纸后面窥视了几眼,用手掌遮住脸上的青伤。

里姆斯基忽然伸出手去,指头轻轻叩击桌面,他的手掌仿佛无意间按了一下电钮。他屏息等待。

按说空空的大楼里会立即响起刺耳的铃声。然而随后没有听到铃声,按钮陷进了桌面不再弹回来,电钮失灵,电铃坏了。

财务主任的狡计没有逃过瓦列努哈的眼睛,他抽搐了一下,眼中明显地闪出怒火,问道:

“你为什么按铃?”

“我是无意的,”财务主任低声说,把手缩了回去,犹犹豫豫地问道:“你脸上是怎么回事?”

“汽车颠簸,撞到门把手上了,”瓦列努哈回答,眼睛不看对方。

“撒谎!”财务主任在心里大声说。这时他的两眼突然瞪得很圆,吓傻了似的死死盯住对方沙发椅的椅背。他看见椅背后面的地板上有一浓一淡两个交叉的黑影。瓦列努哈坐椅的椅背和尖细椅腿清晰地投影在地上,然而椅背的影子上没有瓦列努哈的头,椅腿的影子下不见他的脚。

“啊,他没有影子!”里姆斯基浑身发抖,在心里绝望地喊道。

瓦列努哈顺着里姆斯基吓傻的眼光,回头看了看椅子背后,明白自己被识破了。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财务主任也站了起来),从桌边退后一步,手里紧紧抱住那个皮包。

“让你猜出来了,你这该死的!果然机灵过人,”瓦列努哈冲着里姆斯基的脸恨恨地冷笑道,突然从椅子边窜到门口,把英国锁的栓钮往下一按。里姆斯基骇极,回头望望,忙向靠花园的窗户退过去。窗口月光如水,他看见一个赤条条的女子把脸贴在玻璃上,一只手伸进气窗里,在拔窗户下面的插销,上面的已经打开了。

里姆斯基觉得台灯在渐渐熄灭,写字台在慢慢倾斜。一股冰流通过他的全身,他好歹坚持住没有倒下来。他拼足最后的力气,声如游丝地叫喊了一声:

“救命……”

瓦列努哈守在门边,在那儿蹦蹦跳跳,又把身体长久悬在空中,左摇右晃。他向里姆斯基挥着弯曲的指爪,不住地咂嘴和发出咝咝声,跟窗外的裸女挤眉弄眼。

那女人发了急,把赤发的脑袋也探进气窗里,尽量伸长手臂,用指甲抠挠插销,一边摇动窗框。她的胳膊犹如拉长的橡皮,上面布满尸绿。终于,那女鬼的绿手指抓住了销头,只一扭,窗户就打开了。里姆斯基发出衰弱的尖叫,靠到墙上,把皮包盾牌似的伸在前面。他明白,他的死期到了。

窗户敞开了。涌进室内的不是夜晚的凉气和椴树的清香,而是一股地窖里的霉味儿。女鬼跨上了窗台。里姆斯基清楚地看见了她胸脯上的烂斑。

恰巧在这时,花园里突然传来一声欢快的鸡鸣。在小靶场后边有一间矮屋,里面饲养着一些表演节目的禽鸟,鸡鸣声就是从那儿传来的。这只训练有素的大嗓门雄鸡引吭高啼,宣告黎明从东方降临到莫斯科。

女子勃然大怒,扭歪了脸,嘶哑地骂了一句。门口的瓦列努哈则尖叫一声,从空中摔到了地上。

雄鸡叫了第二次。那女子咬牙切齿,咯咯有声,棕红色的头发直竖起来。三声鸡鸣后,她一转身飞走了。瓦列努哈紧跟着从地上跃起,在空中展平身体,宛如飞翔的爱神丘比特,越过写字台,缓缓飘出了窗口。

不久前的那个里姆斯基,现在变成了满头霜雪没有一丝黑发的老者。他跑到门边,打开锁钮,开了门,一头冲进黑暗的走廊里。他怕极了,痛苦地呻吟着,在楼梯门边摸到了电灯开关。楼梯照亮了,浑身发抖的老头儿却摔倒了,因为这时他觉得瓦列努哈软绵绵地压到了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