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玛格丽特(第2/4页)

玛格丽特拿着这些宝贝回到卧室。她把照片靠在三扇镜的梳妆台上,把烧残的练习簿放在膝盖上,约有一个小时光景,她坐在那里,一页一页、一遍又一遍地读着焚余的缺头少尾的书稿:“……地中海上涌来的黑暗笼罩了总督憎恶的这座城市。圣殿和可怖的安东尼塔楼之间的几座吊桥都不见了。无边无底的黑暗从天而降,吞没了赛马场上那些带翅膀的神像,吞没了围墙上开有射孔的哈斯莫尼宫,吞没了一处处集市、一排排板棚、大街小巷和池塘……伟大的耶路撒冷城消失了,就像世上不曾有过它一样……”

玛格丽特还想读下去,可是下面只有烧焦弯曲的纸边,什么也看不见了。

玛格丽特擦着眼泪放下了练习簿,把胳膊肘支在镜台上,对着镜中的自己,凝视着大师的照片,这样又坐了很久。后来,泪水干了。她收拾好她的财物,几分钟后又将它塞到丝绸碎料堆下,暗室里传来了上锁的声音。

玛格丽特来到前厅里穿大衣,打算出去散步。家庭女工娜塔莎是个漂亮姑娘,这时她过来问第二道菜要做什么。女主人说随便做一个就行。娜塔莎想找点乐子,跟女主人说说话,就天花乱坠地聊了起来。她说昨天有个魔术师在剧院里大耍魔术,人人叫绝。魔术师送给每人两瓶外国香水,还有袜子,都不要钱,后来演出结束了,一瞧,嘿!大家都赤条条一丝不挂呢!玛格丽特扑到镜子边的椅子上,忍不住哈哈大笑。

“娜塔莎!亏您不害臊,”玛格丽特说,“您是个聪明姑娘,有文化,听那些排队的人胡说八道,您也跟着瞎扯!”

娜塔莎飞红了脸,急忙分辩说,不是人家胡说八道,而是她亲眼所见。今天她在阿尔巴特街的食品店里看见一位女公民穿着鞋子走进来,付款的时候脚上的鞋子忽然不见了,那女的只穿着袜子站在收款台前,眼睛瞪得老大!袜后跟上还有个破洞。她那双鞋子就是魔术变的,演出的时候给的。

“她就那样走了?”

“就那样走了!”娜塔莎高声说,因为对方不相信她的话,她的脸涨得更红了。“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昨晚民警抓走了一百多人。演出散场后,许多女公民只穿一条内裤在特维尔大街上乱跑。”

“这又是达里娅告诉您的,”玛格丽特道,“我早就注意到,达里娅是个扯谎精。”

这一场笑谈以送给娜塔莎两件意外的礼物而结束。玛格丽特返回卧室,拿来了一双长袜和一瓶香水。她说她也要表演魔术,就把两件东西送给了娜塔莎。她请求娜塔莎一件事:别穿着袜子在特维尔大街乱跑,别听信达里娅胡说八道。主仆二人接过吻,就分了手。

无轨电车在阿尔巴特街上行驶。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靠在柔软舒适的椅背上,时而想想自己的心事,时而听听前座两个男人的小声谈话。

这两个人有时回头看一眼,生怕别人听见似的,他们正在嘀咕一件咄咄怪事。坐在窗口的那个大胖子,长着一对灵活的小猪眼,对身边的矮个儿说:“只好用黑布把棺材盖起来……”

“这不可能,”矮个儿吃惊地悄声道,“真是前所未闻……热尔德宾采取了什么措施吗?”

在电车的嗡嗡声中听见靠窗口的那个人说:

“惊动了刑事调查局……真荒唐……简直太玄乎了!”

玛格丽特从这些只言片语中明白了某种意思。他们是在不指名地议论一个死者,说今天早晨有人从棺材里偷走了这个死者的脑袋!那个叫热尔德宾的人正为此事十分着急。在电车里窃窃私语的这两个人,似乎跟脑袋失窃的死者也有某种关系。

“我们买花还来得及吗?”矮个儿不放心地问。“你不是说,下午两点钟就火化?”

关于棺材里偷脑袋这种鬼鬼祟祟的闲扯,终于让玛格丽特听厌了。幸好已经到站,她该下车了。

几分钟后,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已经坐在克里姆林宫墙下的一条长椅上,她坐的地方能看见远处的练马场。

玛格丽特在强烈的阳光下眯缝起眼睛。她回想起昨夜的梦,回想起整整一年里在每周的同一天和同一时间,她和他就挨着坐在这条椅子上。也跟往常一样,她身旁放着她的黑色手提包。今天伊人不在,玛格丽特仍可在心中和他交谈:“如果你被流放,为什么不让我知道?别人可不是这样做的。你不爱我了?不会,我总不相信这一点。那么,你被流放了,你死了……若是这样,求求你放开我,让我自由生活,自由呼吸吧。”玛格丽特代替他回答说:“你是自由的……难道我抓住你不放吗?”她又反驳他道:“不,这算什么回答!不,你应该从我记忆里消失,我才能够自由!”

人们从玛格丽特身边走过。一个男人瞟了瞟这位穿着体面的女子,显然被她的美貌和孤独所吸引。他咳嗽了一声,在她的座椅的另一头坐下来,鼓起勇气搭讪道:

“今天保准是个好天气……”

玛格丽特怫然地看了他一眼,那人没趣,站起来走了。

“眼前就是个例子,”玛格丽特在心里对主宰着他的人说,“其实,我何必把这个男人赶走呢?我感到寂寞,而这个渔色之徒只说了个粗俗的字眼‘保准’,此外他有什么不好呢?为什么我孤零零坐在这墙底下,就像一只猫头鹰?为什么我被排斥在生活之外?”

她愁肠百结,垂头丧气。但此刻,早晨的那份期待和兴奋又波浪似的突然在她胸中奔涌起来。“是的,一定会发生什么事!”波浪再次向她涌来时,她明白了,原来这是一股声浪。透过都市的喧嚣,她听见一阵鼓号的齐鸣,那号音还有些跑调,乐声渐渐临近,听得更加分明了。

最先出现在公园栅栏外的是一名骑警,那马踱着慢步,后面跟着三名步警。接着是一辆缓缓行驶的卡车,上面站着乐队,卡车后面慢慢移动着一辆崭新的敞篷出殡汽车,载着一具摆满花圈的棺材,三男一女分立在汽车的四角。虽然隔得较远,玛格丽特还能看清楚灵车上那些送殡者的脸,他们一个个显得张皇失措,令人奇怪。尤其是站在汽车左后角的那位女公民,圆鼓鼓的腮帮子里面仿佛塞满了各种市井秘闻,浮肿的眼皮底下闪烁着狡狯的火花。似乎再过一会儿,她就憋不住要朝死者那边挤挤眼睛,对人说:“你们见过这种事吗?简直太玄乎了!”灵车后面是大约三百人的送葬队伍,走得很慢,人们脸上也都是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

玛格丽特目送出殡队伍远去,听着土耳其鼓奏出的单调凄凉的嘭嘭声逐渐消失在远方,心里在想:“多么奇怪的葬礼……这鼓声多愁人啊!唉,我情愿把灵魂抵押给魔鬼,也想知道他到底是死是活?眼前这件事也很蹊跷,人们的脸色这样奇怪,是在给什么人送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