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飞翔(第2/4页)

这时,拉通斯基家楼下的八十二号住宅里,剧作家克万特的家庭女工正在厨房里喝茶,听到楼上乒乓乱响和奔忙的脚步声,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抬起头,忽见雪白的天花板在慢慢变成青灰色。灰色块逐渐扩大,上面突然出现了水珠。她愕然呆坐了一会儿,直到水珠雨点似的落到地板上。她跳起来,忙用盆子接水,但无济于事,滴水面积越来越大,把煤气灶和餐具桌都淋湿了。克万特家的女工尖叫一声,出门奔上楼梯。拉通斯基家的门铃立刻响了起来。

“有人按门铃了,我该走了,”玛格丽特自言自语道。她骑上飞刷,听了听门外那个女人朝锁孔里喊叫:

“开门,开门!杜夏,快开门!你们家漫水了吗?把我们都淹啦!”

玛格丽特腾起约一米高,朝大吊灯打了一锤。直打得两只灯泡爆碎,灯坠儿纷纷乱飞。锁孔里的喊叫停止了,楼梯上传来咚咚的脚步声。玛格丽特飞到了窗外,轻轻一扬手,玻璃窗上又挨了一锤。那窗子仿佛呜咽起来,瀑布似的碎玻璃顺着大理石墙壁飞泻而下。玛格丽特挪到下一扇窗户前,这时她远远看见人行道上有人奔跑,大门口两辆小汽车中的一辆鸣着喇叭开走了。砸完了拉通斯基家的窗户,她又去砸隔壁一家。锤击的频率加快了,胡同里轰隆哗啦之声响成一片。第一单元的看门人跑出来,往上看看,有些犹豫,显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后来他把哨子塞进嘴里狂吹起来。玛格丽特在哨声中发狠砸完了八楼最后一块玻璃,就降低高度,开始砸七楼的窗户。

日夜守着玻璃大门、闲得浑身难受的看门人,现在可以一门心思大吹其哨子,仿佛合着玛格丽特的动作在为她伴奏。每当她停下来,飞向另一家窗户,他就吸足空气,鼓满腮帮,然后她每砸一下他就猛吹一次,他那尖厉的哨音钻透夜空直达云霄。

狂怒的玛格丽特加上这个看门人的努力,取得了巨大效果。大楼里一片混乱。没有挨砸的玻璃窗纷纷打开,人们伸头张望,马上又缩进去不见了。相反,那些原来敞开的窗户却一个个关上了。对面几幢楼上亮灯的窗口人影憧憧,大概他们很想弄明白,为什么崭新一座“剧文楼”,玻璃窗会无缘无故地自己碎掉。

胡同里的人纷纷奔向剧文大楼。楼里的人则在楼梯上毫无意义地瞎窜乱跑。克万特家的女工对跑上跑下的人喊叫,说她家进了水。不多时,克万特楼下八十号的胡斯托夫家的女工也一块儿喊起来。水从胡斯托夫家厨房和厕所天棚上直往下灌。而克万特家厨房顶棚的灰泥终于掉下一大块,砸碎了所有没来得及洗的碗碟,大雨就从悬垂的板条格子间瓢泼似的浇了下来。第一单元的楼梯上喊声四起。玛格丽特飞过四楼倒数第二个窗户时,看见里面一个男人在慌慌张张套防毒面具。她锤了一下玻璃窗,吓得那人跑出了房间。

疯狂的破坏突然间停止了。玛格丽特滑翔到三层楼时,向靠边一家挂着深色窗纱的窗户里看了一眼。室内点着光线微弱的小罩灯。带护栏的小床上坐着个三四岁的男孩子,他在谛听着什么,像是吓坏了。屋里没有一个大人,显然都从家里跑出去了。

“他们在打玻璃,”男孩说,叫了一声:“妈妈!”

没有人答应。男孩便说:

“妈妈,我害怕。”

玛格丽特撩开窗帘飞了进去。

“我害怕,”男孩又说,浑身颤抖起来。

“别怕,别怕,小乖乖,”玛格丽特说,尽量使她那呛风嘶哑了的恶狠狠的嗓音变得柔和些,“是男孩子们在打玻璃窗。”

“用弹弓打吗?”男孩子问道,身子不再抖了。

“用弹弓,用弹弓,”玛格丽特哄道,“你睡吧!”

“是西特尼克打的,”男孩说,“他有弹弓。”

“嗯,就是他!”

男孩做出调皮的样子,看看旁边,问道:“阿姨,你在哪儿?”

“我不在这儿,”玛格丽特道,“我是你梦见的。”

“我就知道是梦见的,”男孩说。

“快躺下睡觉,”玛格丽特用命令的口气说,“把一只手垫在脸下面,你就还能梦见我。”

“让我还梦见你吧,”男孩听话,马上躺下来,把手垫到脸底下。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玛格丽特说,把一只热乎乎的手放在男孩那头发剃得短短的脑袋上。“从前啊,有一个阿姨。她没有孩子,她一点儿也不幸福。起先她老是哭啊哭啊,后来她变得很凶……”玛格丽特不再说了,把手拿开——男孩睡着了。

玛格丽特把锤子轻轻放在窗台上,飞出了窗外。这时大楼周围乱成了一锅粥。沥青人行道上落满了碎玻璃,人们奔跑喊叫,其中有民警的身影。忽然响起了消防钟声,一辆带云梯的红色救火车从阿尔巴特街开进胡同里来……

玛格丽特对以后的事已不感兴趣。她小心避开电线,一攥飞刷,转眼就升到了这幢倒霉大楼的上空。胡同在她脚下歪斜、塌陷了,代之而来的是一大片屋顶,这些屋顶在拐角地方被条条闪亮的小路切割成块,它们突然闪向一边,灯火的链条逐渐模糊,最后融成一片。

玛格丽特又一纵身,大片屋顶完全没入地下,冒出了一泓电灯光摇曳不停的火湖。这火湖突然竖立起来,移到她头顶上,月亮从脚下一闪而过。她知道自己翻了个跟头。玛格丽特恢复原状后,回头已不见那火湖,地平线上只剩下一抹淡红色的反光。这反光也转瞬即逝。只有左上方一轮皓月与她单独齐飞。她的头发早已蓬乱,月光带着啸声冲刷着她的身体。她看见下面两排稀疏的灯火连成两条亮线,飞快地消失在身后。玛格丽特明白了,她正以骇人的高速度向前飞行。但奇怪的是,她没有呛得喘不过气来。

几秒钟后,在远远下方漆黑的大地上,又亮起一片灯火之湖,它往脚下缓缓飘来,突然又陀螺似地旋转着,钻进地里不见了。数秒钟后,如是者再。

“城市!城市!”玛格丽特叫起来。

后来,她两三次看见下面有暗淡的反光,像是几把军刀放在打开的黑匣子里,她想那是河流。

女飞人频频回首欣赏左上方的景色,只见月亮发疯似的往相反方向的莫斯科疾驰而去,但同时它又奇怪地停留在原处,清楚地显露出月中怪兽的身影——像龙又像神马,把尖尖的嘴巴朝着她刚才离开的城市。

玛格丽特有了一个想法,她不必如此快马加鞭,以致不能好好观赏景物和享受飞翔的乐趣。她隐约感到,她要飞去的那个地方有人耐心等着她,因此她无需在这绝高之处没命地飞奔,这太没意思了。